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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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抱著香肥皂,給了她一腳。陶米兒也年輕力壯,一把扯住葡萄的髮髻。 兩個女人不久打到街對面去了。香肥皂掉下幾塊,一群拖綠鼻涕的孩子哄上去搶,又打得一團黃土一堆髒話。葡萄打著打著,全忘了是為香皂而打,只是覺得越打越帶勁,跟灌了二兩燒酒似的周身舒適,氣血大通。這時陶米兒手伸到葡萄抓住的最後一塊香皂上。葡萄悶聲悶聲地「噢」了一聲,牙齒合攏在陶米兒的手上。那手凍得宣宣的,牙咬上去可美著哩! 陶米兒剩下的一隻手兩隻腳就在葡萄身上腿上胡掄一氣。葡萄埋著頭,一心一意啃那只凍得宣宣的手,一股鹹腥的汁水從那手上流進葡萄嘴裡。她看見周圍拉架的人從穿爛鞋打赤腳的變成了打綁腿的。工作組的女同志們清脆如銀鈴地叫喊:「鬆手!陶米兒!你別跟王葡萄一般見識!……」 一隻手從後面伸來拽住葡萄披了滿脊樑的頭髮。葡萄沒覺得太疼,就是牙齒不好使勁了。她破口大駡:「我操你媽你扯我頭髮!……」這一罵她嘴巴騰出來了。她轉身就要去撲那個拽她頭髮的人。那人也穿一身解放軍軍裝,背著太陽光,只看見他牙老白。 「葡萄咋學恁野蠻?老不文明!」 這個嗓音葡萄太熟了。不就是鐵腦的嗓音嗎?只不過鐵腦才不用這文諂諂的詞。再看看這個解放軍的個頭,站著的模樣,都是鐵腦的。難不成鐵腦死了又還陽,變成解放軍了?鐵腦那打碎的腦瓜是她一手兌上,裝殮入土的。她往後退了退,眼睛這時看清解放軍的臉了,不是鐵腦又是誰? 「銅腦,葡萄這打得不算啥,你還沒見她那天在鬥爭會上,一人打七、八個呢!」旁邊的孫冬喜說。 葡萄趕緊把嘴上的血在肩頭上一蹭,手把亂髮攏一下。原來銅腦回來了。那個曾經教她識過字的二哥銅腦,搖身一變成解放軍了。葡萄咧開嘴,笑出個滿口血腥的笑來。好幾年不見,葡萄的臉一陣烘熱,叫道:「二哥!」她想她不再是無親無故的葡萄,她有個二哥了。 二哥銅腦學名叫孫少勇。葡萄愛聽工作隊的解放軍叫他這名字:少勇。她幾次也想叫他少勇,嘴一張又變成了「二哥」。孫少勇是軍隊的醫生,工作隊員們說他是老革命,在西安念書就參加了地下黨。已經有七、八年黨齡了。 很快葡萄發現這個二哥和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親得很,和她卻淡淡的。完全不象她小時候,念錯字他刮她鼻頭。二哥也不喜歡村裡的朋友們叫他銅腦,叫他他不理,有時眉一皺說,嚴肅點啊,解放軍不興叫乳名兒。史冬喜們就叫他啊「嚴肅」。 孫少勇只是在一個人也沒有時才和葡萄說說話。他有回說:「葡萄成大姑娘了。」 葡萄說:「只興你大呀?」 孫少勇笑笑。他對葡萄個頭身段的變化沒有預料,那麼多年的勞累,背柴背糞,沒壓矮她,反而讓她長得這麼直溜溜的,展展的。只有她一對眼睛沒長成熟,還和七歲時一樣,誰說話它們就朝誰瞪著,生壞子樣兒。過去史屯的村鄰就說過王葡萄不懂禮貌。他們的意思是,凡是懂禮貌的人說話眼睛總要避開對家兒。比如小媳婦說話,耷拉下眼皮才好看。大閨女更得懂得不往人眼裡瞅。少勇倒是覺得葡萄在這點上象個女學生;象大地方的洋派女學生。 「葡萄,問你個事吧。」 「問。」 「你跟孫懷清接近。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把那些現洋藏哪兒了?」 「孫情清是誰?」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樣子。 「二哥問你正事。」 「孫懷清是誰?你告訴我。」 「不就是我爹嘛。」 「我當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個孫懷清地叫。村裡人問我還問:二大可好?在牢裡沒受症吧?俺爹現洋可是多,不過他不叫我告訴別人。」 「二哥也不能知道?」 「那我得問了爹再說。」 「看你這覺悟。」 「覺悟能吃能喝能當現洋花?爹攢那點現洋多費氣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六天在幹活兒。 「就不告訴二哥?」 「二哥自個去找吧。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兒去?」葡萄說著咯咯直樂。 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賣她自己繡的幾對鞋面,見孫家店鋪後面又是熱鬧哄哄的。她跑過去,馬上不動了:孫少勇帶著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正在撬後院的石板。店堂裡挖了好幾個洞,但都是實心兒,沒挖到什麼地窯。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時也很少來店裡,所以不知道地窯的方位。看他急得團團轉,葡萄心軟了,想把他叫一邊兒,悄悄告訴他。可二大和她叮囑過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窯。她應承過二大,就不能糟踐二大的信任。解放軍也好,國軍也好,土匪也好,她得都為二大守住這秘密。誰看見二大辛苦了?看見的就是二大的光洋。只有她葡萄把這頭的辛苦和那頭的光洋都看見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沒挖到。孫少勇一邊往身上套棉襖,一邊跺著腳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葡萄哪那麼好剜,馬上啐了他一口。兩人這就各走各了,再見面成了生人。 有天夜裡葡萄把老驢牽出來。她明白工作組的人和孫少勇盯著她。存心把動靜弄得特別大,還去工作隊的屋借他們的洋火點燈籠。她在老驢嘴邊抹了些豆腐渣,一眼看著像吐的白沫。她只跟老驢說話:看咱病成啥了?還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咱有三十歲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葡萄一邊說一邊把老驢牽上臺階,打開大門出去了。她到了孫家作坊的後院外,搬開一堆破罐爛缸,下面的土封得好好的,揭開土蓋子,她下到地窯裡,把藏在地窯壁縫裡的一麻袋銀洋分作兩袋拎了上去。 葡萄關上地窯門,把兩袋銀洋擱在老驢背上。抽下頭上的圍巾,撣打著身上的土。她抬起頭時,見面前站著個人,煙頭一閃一閃。 「葡萄,是我。」 「還能是誰?!」 「葡萄,二哥教你識字讀書,你記不記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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