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二〇


  「你是誰的二哥?」

  「那是教你懂道理哩。」孫少勇說著,往葡萄這邊走。

  葡萄彎身夠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兒,過來我砸死你。」

  孫少勇站下了。他想她真是生胚子一塊,一點不識時務。但他記得他過去就喜歡她的生胚子勁。鐵腦在外面和人打架吃了虧,她便去幫著打。她對誰好是一個心眼子,好就好到底。那時她才多大,十歲?十一?「二哥、二哥」叫得象只小八哥兒。

  「我說葡萄,你懂不懂事?」

  「不懂。」

  「你渾你的,也為二哥想想。二哥在隊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勢力決裂,往後咋進步哩?」

  葡萄掂掂手裡的碎缸片。有五斤?六斤?

  「你把這些現洋交出去,叫他們分分,爹說不定能免些罪過。共產黨打的是不平等,你把啥都給他分分,分平了,就沒事了。」

  碎缸片「當」的一聲落下了。她沒聽見二哥後半截話。她只聽懂現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沒錯呀,哪朝哪代,現大洋都能讓死人變活,活人變死。現大洋是銀的,人是肉的,血肉之軀不象銀子,去了還能再掙。性命去了,就掙不回來了。葡萄葡萄,心眼子全隨屎拉出去了!她把牽驢的韁繩往前一遞,孫少勇從她手上接過去。

  第二天葡萄和孫少勇站在孫家百貨店裡,肩並肩地把六百三十塊銀元交給了土改工作隊。葡萄給女隊長好好誇了一通,說是覺悟提高得快,一步成了積極份子。葡萄對她的話懂個三、四成,但覺得美著呢,甜著呢。只要二大免去槍斃,慢慢總有辦法。她想二哥銅腦比大哥銀腦聰明;大哥把二大鬧進了大牢,二哥說不定真救了二大的命。最初她見二哥軍裝上衣兜裡插兩杆筆,下面的兜讓書本撐出四方見棱的一塊,以為他是那種讀太多書沒屁用的人。

  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十天之後。那天史六妗子的孫子這時她見孫少勇在翻撿店裡藥品,看見他軍帽下露出的頭髮又髒又長,她心裡動了一下。

  黃昏她燒了熱水。她站在院子裡朝男兵們住的屋吆喝:「二哥!我燒了熱水了!」

  孫少勇跑出來,莫名其妙地笑著:「燒就燒唄。」

  「你來。」她說。

  「幹啥?」

  她把他引到自己的磨棚,裡面有個木墩子,上面坐個銅盆。熱水冒起的白色熱色繞在最後一點太陽光裡。少勇問她弄啥,她一把扯下他的軍帽,把他推銅盆前面。

  「咋著?」她看著他,「沒剃過頭啊?!」

  少勇明白了,弓下腰,把頭就著盆,一邊直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裡的手巾就往他頭上淋水。

  少勇馬上乖了。是葡萄那只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讓他乖的。他從來不知道光是手就能讓他身體有所動作。那手簡直就是整個一個女人身體,那樣溫溫地貼住他,勾引得他只想把眼一閉,跟她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少勇不是沒碰過女人的手。他不知和多少個女同事,女戰友握過手。那不過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樣了。葡萄的手怎麼了?光是手就讓你明白,她一定能讓你舒服死。

  洗完頭,葡萄把盆挪到地上,讓少勇坐在木墩子上。她說:「得先刮刮臉。」他看她一眼。她馬上說:「鐵腦的頭全是我剃的。」

  少勇笑起來,說:「你可別把我也剃得跟鐵腦似的,頂個茶壺蓋兒。」

  葡萄把熱毛巾敷在他臉上,又把他的頭往後仰仰,這就靠住了她胸口。她穿著光溜溜的洋緞棉襖,少勇想,她可真會讓男人舒服啊。可她自個渾然不覺。

  她把手巾取下來,用手掌來試試他的面頰,看胡茬子夠軟不夠。

  他又想,她這手是怎麼回事呢?一碰就碰得他不能自己。她的手在他下巴,脖子上輕輕挪動,他覺得自己象一滴墨汁落在宣紙上,慢慢在暈開,他整個人就這樣暈開,他已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住自己。

  「二哥,你有家了沒有?」葡萄問。

  問得突然,少勇一時收不住暈開的神思知覺。他「嗯?」了一聲。

  「我問我有二嫂了沒有。」葡萄說。

  「哦,還沒有。」其實有過,一年前犧牲在前線了。她是個護士,是個好女人,也不怎麼象女人。

  「解放軍不興娶親?」

  「興。」

  「那你都快老了,咋還不給我娶個二嫂?」

  少勇不說話了。她的刮臉刀開始在他臉上冷叟叟地走,「嗤啦」一聲,「嗤啦」一聲。他暈開的一灘子神志慢慢聚攏來。他想,等葡萄把他臉刮完,她就不拿那問題難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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