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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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都不敢開門,擠在門縫上窗邊上看銀腦耀武揚威,喊得紫紅一張臉,脖子漲成老樹樁子。 他還說他今天就把他爹帶到軍隊上,鄉親都聽好,孫二大從今天起,就是革命的老太爺,看誰敢在革命老太爺頭上動土!他訓導完了,又騎著馬,拎著兩把槍進了史屯,挨著各家的窯串悠,把同樣的訓導又來一遍。 史屯人跑出來時,銀腦和他的兵以及孫二大乘的馬車早跑得只剩一溜黃煙了。 銀腦剛回到軍營就聽說要他馬上把槍交出去。師裡派了一個排的人來帶他去師部。銀腦交待給他的手下:天黑還不見孫旅長回來,馬上襲擊師部。 一個小時之後,孫旅長被關進審訊室,他罪過不小,組織地主惡霸暴動,企圖殺害土改工作隊領導。 兩個小時之後,師部被再次倒戈的孫少雋部隊包圍了。 五小時之後,孫少雋旅長的部隊大半被打散,一小部分人劫持了旅長往西逃去。孫懷清卻留在了兒子的住處,和兩個兒媳婦等著發落。 葡萄聽說二大給城裡的監獄收押了,定的罪是地主暴動首領。村裡街上傳的謠言可多,說銀腦去了四川,在那裡的山上拉起隊伍,說打回來就回來。也有說銀腦在上海坐上美國人的飛機跑美國去了。銀腦從小就膽大神通大,豪飲豪賭,學書成學劍也成,打架不要命,殺人不眨眼,把他說成魔說成神,史屯的人都信。 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接著領導史屯農民鬧土改。他們天天去附近幾十個村串聯,啟發農民的覺悟。女兵們還忙著宣傳婚姻自由,叫訂了婚的閨女們自己當自己家,和相好們搞自由戀愛。她們常常和葡萄談話,告訴她自由有多麼好,看上誰就去和誰相好。她們發現葡萄雖然年輕,卻受封建毒害太深,覺悟今天提高了,明天又低下去。她們想,這女子有些奇,讀書認字也不笨,一到階級呀、覺悟呀這些問題,她就成了漿糊腦子。 有一回她還跟女隊長吵起來了。她說:「得叫我看看我爹去。」她正幫女隊長纏手上的繃帶。 女隊長奇怪了,說:「葡萄你哪來的爹?爹媽不是死在黃水裡了?」 葡萄說:「孫二大也是我爹呀。」她眼瞪著女隊長,心想孫二大才坐幾天監,你們就忘了這人啦? 「葡萄糊塗,他怎麼是你爹?!他是你仇人!」 葡萄不吭氣,心裡不老帶勁,覺得她無親無故,就這一個爹了,女隊長還不叫她有。 「王葡萄同志,這麼多天啟發你,教育你,一到階級立場問題,你還是一盆稀泥,啥也不明白。」女隊長說。 「你才一盆稀泥!」 女隊長一楞怔,手從葡萄手裡抽回來。 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看著女隊長。 「你再說一遍,」女隊長說。 葡萄不說了。她想俺好話不說二遍。 女隊長當她服軟了,口氣很親地說:「葡萄,咱們都是苦出身,咱們是姐妹。你想,我是你姐,我能管孫懷清那樣的反動派叫爹嗎?」 葡萄說:「那我管你爹叫爹,會中不會?你爹養過我?」 「不是這意思,葡萄,我的意思是誰是親的誰是熱的要拿階級來劃分。」 「再咋階級,我總得有個爹。爹是好是賴,那爹就是爹。沒這爹,我啥也沒了。」 女隊長耐住性子,自己先把繃帶系好,壓壓火。等她覺得呼吸均淨下來,又能語重心長了,她才長輩那樣歎口氣:「葡萄啊,葡萄,不然你該是多好一塊料……」 「你才是塊料!」 葡萄站起身走了。把穿小緞襖的腰身扭給女隊長看。 女隊長想,真沒想到有這麼麻木的年輕人。要把她覺悟提高,還不累死誰?但她又確實苦大仇深,村裡人都說她從七歲就沒閑過,讓孫懷清家剝削慘了。 年前工作組決定揭下孫家百貨店的封條,按盤點下來的存貨分給最窮的人家。臘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熱熱鬧鬧地擠在店堂前,等著分布匹、煙捲、醬油,還有冰糖、小磨香油。孫懷清老東西收賬惡著哩,這回讓他再來收賬看看!大家張大嘴笑,從來沒這麼舒坦過。啥叫翻身?這就叫翻身!咱翻身,孫懷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天,只等挨宰啦! 葡萄也擠在分東西的人群裡。她知道她要的東西都擱在哪裡。她要一塊毛料,一張羊皮。她早就想給兩年前留下銀戒指的琴師朱梅縫件皮袍,癆殼子冷不得。工作組跟她說戀愛自由她就想,把你們給能的,你能強過緣份?緣份擺那兒,你自由到哪兒去哩?她和琴師遇上,又好上,就是緣份給定的。緣份是頂不自由的東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你快活,由不得你,叫去死你也也由不得你。 人擠得發出臭氣來,葡萄一會給推遠,一會兒又給挾近,一雙繡花棉鞋給踩成了兩隻泥蹄。她是個不省事的人,誰踩她她就追著去跺那腳,連分東西都忘了。當她看見有人抱著那塊老羊皮擠出來,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爛襖袖:「那是我要的!」 那人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顧往臭哄哄的人群外頭擠。葡萄揪住他不放,不一會就倒在了地上,手上只剩一截爛襖袖。人群在她身上跨過來,趟過去。她看著穿著爛鞋打赤腳的腿,有一眨眼的功夫她覺著自己再也別想爬起來,馬上就要被這些腿踢成個泥蛋子,再踩成個泥餅子。從來不知道怕的葡萄,這會怕起來。她發出殺豬般的嘶叫:「我操奶奶!」 所有的腿停了一下,等它們又動起來的時候,葡萄渾身黃土地被甩了出來。她也不管什麼羊皮毛呢了,這時再不搶就啥也撈不上了。連蚊煙都給分光了,再不蠻橫,她葡萄只能掃地上掉的鹽巴、堿面了。她見英雄寡婦陶米兒分到半打香肥皂,上去抓了就走。 「咋成土匪了哩?」陶米兒說著伸手來搶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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