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七


  女隊長問他們,咱從第一個名字開始。第一個是誰呀?老鄉們說:二大!孫二大!女隊長一皺眉:老鄉們,從現在起,不能再叫他二大,叫他孫懷清。懂了沒懂?老鄉們說:懂著哩!

  同意給孫懷清戴惡霸帽子的老鄉都舉手!

  手都舉起來了。有快有慢,有粘粘糊糊舉上去,又放下來,看看周圍,再粘粘糊糊舉上去。

  一個男兵開始點數。史修陽忙不疊地在黑板上寫出一個個「正」字,邊寫邊得意,就是簡簡單單五下筆劃,也寫得抑揚頓挫。

  那個男兵從後排往前數,數到那些變卦的,手舉落不定的,他就停下來說:「那幾個抽煙卷的老鄉,不要做牆頭草,兩面倒。」

  這時一個很老的老鄉把舉的手落下去,說:「誰知你們解放軍在俺們這兒住多久?

  男兵說:「您老啥意思?」

  叫史三爺的老老鄉說:「沒啥旁的意思。我死了也罷了,我有四個兒哩,萬一國軍打回來,收拾我兒子……」

  幾個男兵女兵氣憤壞了,大聲質問他從哪裡聽來的反革命謠言。

  史三爺不緊不慢地說:「我活這把歲數,見得多了。不都是你來我走,我走了你再來,誰在俺們史屯也沒生根。孫懷清有個兒在國軍裡當大官,回來還了得了?」

  他這一說,所有的手全放下去了。

  孫懷清這時倒嘿嘿一笑,說:「史三爺,您老該咋著我咋著我。銀腦不是國軍大官了,他投了誠,現在也是解放軍了。鄉親父老們,銀腦回來,也跟工作隊一事兒。」

  大家全都楞住了。葡萄回過頭,看看場子怎麼這麼靜,看見的是一片半張開的嘴,吃了燙紅薯噎在那兒了。

  「咱們往下進行!」女隊長說:「孫懷清,你不准插嘴!」

  靜了之後,下面嗡嗡嗡的嘀咕起來。

  史修陽只得把一大串上好的「正」字擦淨,再從頭來。這回是從後往前數。數到謝哲學了,謝哲學的手難受地舉在耳朵附近,但他見自己馬上要給數進去,忙說:「等一小會兒。先數別人,讓我想想。」

  孫懷清說:「舉吧舉吧。少你一票能咋著?多你一票少你一票我都得是惡霸。」

  謝哲學明白人一個,聽懂二大說的是民心大勢。不隨大勢,他自個他家人就要吃眼前虧。他這些年也不少掙,家裡也雇人種地,成份不算低,就更得見風使舵,識時務隨大流。得罪孫懷清事小,大眾可得罪不起。

  那幾個夥計卻把頭埋得深深的,怎麼也不舉手。葡萄想,二大還有點人緣。

  一陣馬蹄聲從街上近來,所有解放軍土改工作隊都側過臉去看。十幾個解放軍騎馬進了學校的大門。攪起渾黃一片塵煙,一時看不清他們的面容。跟在旁邊的一群孩子們吼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到跟前了人們看清領頭的紫紅馬上坐的是銀腦。銀腦穿著毛呢解放軍軍服,還是一左一右兩把手槍。他黑著臉對旁邊的兵說:「去,給我爹鬆綁!」

  女隊長說嗓音亮堂,叫老鄉們全不許動,再大的首長也不敢破壞土改。然後她問銀腦一彪人馬是哪個部隊的。銀腦對身後喊,叫他們上臺把孫懷清好好攙下來。女隊長派頭不比銀腦差,也是一副要耍粗的樣子,手槍也出來了,說誰上打誰。銀腦說他不和女人家鬥,撒野的女人他更不稀罕搭理。他只對著老鄉們說話:八一三和鬼子血戰的時候,這些人哪兒轉筋呢?!女隊長喝斥,叫他把嘴閉上。銀腦的兵們不願意了,大聲叫女隊長閉嘴,怎麼跟孫團長說話呢?!

  銀腦自己跳下馬,身後所有的兵一刷齊跳下馬。他大著步子往人群裡面走。人群動作快當,已為他開好一條平展展的路。女隊長一陣心寒,老鄉們真是薄情啊,馬上就和土改工作隊認起生來,讓你明白什麼階級,成分都靠不住,再同甘共苦你也是外人。

  銀腦走到孫懷清面前,說:「爹,早該給我帶個口信兒。」他雖是背對台下,人們知道他流淚了。

  「你打你的仗去,回來弄啥?!」孫懷清說。

  「我在前頭衝鋒陷陣,後頭有人要殺我老子!」他朝身旁掃一眼,一個兵下了刺刀走上來。

  女隊長一看刺刀要去割捆綁孫懷清的繩子,便端平了手槍。

  再看看銀腦的十幾個部下,長短槍出得好快,全對著女隊長。女隊長是說給台下人聽的,她說她知道孫少雋的老底。她說話把頭一點一點的,人就朝銀腦逼過來。銀腦的兵槍口毒毒地瞪著女隊長,手指頭把扳機彈璜壓得吱吱響。女隊長卻象毫不察覺身處火主網。台下的史屯村鄰們身子在往下塌,脖子也短了,他們想萬一子彈飛起來伸頭的先倒楣。女隊長見得世面也不小,嘴皮子也硬,她告訴孫少雋他起義有功,不過破壞土改,照樣有罪。銀腦不理她,只對哪個手拿刺刀的兵說話。他吼叫說他手腳粘了麥芽糖,動得那麼黏糊。說著自己奪過刺刀就要動手。女隊長宣佈再動她要開槍了。銀腦翻她一白眼,一刀斷了孫懷清背後的繩子。

  女隊長一槍射出去。與此同時,她的手槍飛起來,她一把握住右手腕,血從她指縫裡流出來。孫少雋扭頭看一眼女隊長打在黑板上的彈洞。

  工作隊的男兵們沒有充分準備,槍已經都讓銀腦的兵繳下來。

  學校院子大亂了一陣,不久就只剩下板凳和跑丟的鞋了。葡萄沒跑,團起身子蹲在那裡,,看著一大片板凳和鞋,心想咋就又打上了呢。

  銀腦叫他的兵把土改工作隊的全關起來。

  所有工作隊員連同女隊長被關在了學校的一個窯洞裡。那窯洞是兩個先生的宿舍。

  銀腦找了架馬車,把他爹安頓在車上,從史屯街上走過,大聲訓話,說他不信共產黨就這麼六親不認;他革命了,他爹就是革命軍人的爹。革命也得講人倫五常,忠孝節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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