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她剛走進磨棚,孫懷清跟了進來,悄聲說:他那點麥,溜磨縫還不夠。他從牆角的一個口袋捧出一捧麥來,兌進磨眼。看著磨盤轉起來,他說:唱戲的真不值啥,唱一天一宿混不上兩個白饃。葡萄心想,難怪他和她見的小夥子們都不一樣,是個唱戲的。後來小夥子天天來借磨,葡萄天天往他麥裡添一半自家的新麥。漸漸也就瞭解到小夥子是開封人,自幼學琴,在劇團是頭一把琴師。因為他得肺癆,老闆才讓他吃點偏食,每天給他額外的一斤小麥。小夥子從來不和葡萄說話,葡萄也不理他,兩人卻談得頗熱鬧,句句話都是通過孫二大講的。

  葡萄這天說:「爹,你問他有個各兒沒有?」

  小夥子回答:「大爺,我姓朱,單名梅。」

  葡萄又說:「爹,他還能在咱這唱幾天戲?」

  小夥子說:「大爺,我們後天一早就走了。這兒的隊伍也要開拔了去打老共了。」

  晚上葡萄到作坊幫忙,二大說:「朱梅這孩子命苦,癆病不輕哩。」

  「可是不輕,」葡萄說,「聽他說話嗓子底下拉著個小風箱。」

  「拽一天琴弓子,也不省力。才掙倆饃。咱村五合也比他掙得多。」孫二大又說。

  葡萄認識五合。五合來給孫二大打過短工,本來想讓他學徒做糕點做醬油,就是治不了他的偷嘴,拉倒了。

  「孩子是個好孩子。我說朱梅。誰家閨女說給他誰倒楣,看他拿什麼養活媳婦?再說壽也太淺了。

  葡萄手在油酥面上揉著,心裡滿是心思。

  第二天村裡有一家娶媳婦,趁著戲班子還沒走,雇他們唱幾段堂會。新郎原是抽上簽去頂壯丁的,家裡借了幾十塊大洋,找了個壯丁替身,所以娶親就顯出湊合來。也沒有買白灰刷牆,只在新打的窯洞裡用新麥秸加泥抹了一下。葡萄聽見吹響器就耽不住了,趕忙把磨成的面裝了口袋,扛上驢車,從河邊趕回家,換上一身新做的棉襖。日本人投了降,日本貨在史屯集上還總是俏銷。孫二大店裡進了日本產的假緞子,若他不先剪一塊給葡萄留著,就讓閨女、媳婦們搶光了。葡萄做的這件假緞子棉襖是粉底白花,顏色太嬌她一直不想穿。這時把它套上,跑出門,又跑回來,照照鏡子,心裡沒底得很。自己是個守寡女人,穿這麼嬌豔是要作怪去了。但葡萄怕誰呢?她胸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風流寡婦又怎樣?鐵腦剛死的時候,她一邊頭髮長,一邊頭髮短,在街上給人指戳說成是「奸細媳婦」,她當街叫板:「你不是孬貨站到我面前來!敢當我面叫我奸細媳婦不敢!」

  葡萄跑到娶親的那家,見朱梅也穿了件紅砍肩,坐在窯院里拉琴。他看葡萄一眼,馬上把頭低下來。葡萄卻不饒他,眼睛等在原地,等他再一次抬頭來看她。朱梅的臉也不白了,腮幫上塗了胭脂似的。雖然不敢正眼看葡萄,但葡萄知道他琴就是拉給她一人聽的。琴弓上長長的白色馬鬃和他油乎乎的黑色半長頭髮一塊甩動,文文靜靜一個人競也會撒人來瘋。

  到了鬧洞房的時間,葡萄擠在大叫大笑的人群裡,感覺一股文弱氣息就吹在她脖梗上。葡萄不是不敢回頭,是怕一回頭嚇住他。他吹在她脖梗上的溫乎氣兒帶一點他的味道。是苦絲絲的藥腥味道。

  朱梅突然說話了。他說:「你看,葡萄,往那邊牆上看!」洞房裡點著十幾支紅臘燭,他的手扯了一下她的手,要她往右邊看。

  燭焰裡葡萄看見牆上長出的麥苗來。那是漏在麥秸裡的麥粒摻和到抹牆的泥裡了。所有人都沒看見這道奇觀,只有朱梅和葡萄看見了。葡萄用力扯了扯朱梅的手。

  兩人前後隔了兩百步,從河下游往上走。村裡的狗都去新窯周圍湊熱鬧了。河上的風車吱呀吱呀地響,葡萄慢下步子來,滿心的心思亂的很。和鐵腦入洞房她沒有象這時的感覺,腸子都要化成水了。

  朱梅趕了上來,嗓子底下的小風箱拉得可緊。葡萄心裡疼他,後悔自己走得太快,又盡是上坡砍。河上風利,可別把他病吹犯了。她雖是這麼一肚子柔腸地疼他,話還是直戳戳的:

  也不知叫一聲!一叫我不就停下等你了?

  朱梅臉是紅的,嘴唇青白。他就那樣青白著一張嘴笑笑,活活一個梁山伯。

  葡萄的身子不舒服起來,有個地方在受熬煎。她說:「咋辦哩?」朱梅明白她指什麼,回答道:「你說咋辦就咋辦。」

  「你能和我公公去說說不能?」

  「我說啥呀?」

  葡萄一看,沒指望了,他已經怕成這樣。她說:「那我去說吧。」

  「葡萄,」朱梅走近來,鼻尖對鼻尖和她站著。「你跟了我,老受罪。」

  「我可愛受罪。我是受罪坯子。」

  「你婆家待你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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