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葡萄不正面回答,說:「俺爹就是那人,看著老惡。你怕他,我去和他說。」

  朱梅看著這個一身脹鼓鼓的全是血性的年輕寡婦,心裡忽悠一下,腦子一片昏暗。再來看看,他兩個胳膊已經把她箍在懷裡了。

  葡萄的嘴唇也漲滿了汁水似的,麻酥酥的。可朱梅的嘴唇到處地躲,只把它們對在她鬢角上,耳垂上。他把話吹進她耳朵眼兒:「我病沒好哩。別把病給你了。」

  葡萄一聽,心裡疼壞了。一下子擰過臉來,嘴擠住他的嘴,一股勁地唆起來。

  兩人大喘一口氣,臉貼臉地抱住對方。

  再也沒什麼說的,他們不久發現已躺在了打散的麥秸上。磨房裡一股新面的香味,風車閑悠悠吱呀一聲,又吱呀一聲。葡萄覺得身體下面不帶勁,手摸一下,她自己的汁水滾熱地打濕了厚厚的麥草。她和鐵腦頭一次同房怎麼和這次不一樣呢?鐵腦媽托了鐵腦的姐姐瑪瑙把洞房裡的事給她說過一遍。瑪瑙板著臉跟個教書先生似的,讓她怎樣給男人行方便。她說到過這水兒,她說你要是得勁身子裡就會出來水水,你要是喜歡他,他還沒咋你,那水水兒就會汪出來。葡萄想,原來真是這樣;她和朱梅光站著你瞅我我瞅你,棉褲就濕了。朱梅都覺出來了,完事之後他拉著小風箱問她:你吃過葡萄沒?

  「沒。」

  「知道啥樣不?」

  「不。」

  「你就是一顆葡萄,一碰盡是甜水兒。」

  她知道他說的什麼,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那手還擱在她嘴唇上。她可想他再說幾句這樣的話,餿是餿了點,但聽著她身上又來了那股快活的熬煎。

  他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在史屯街上見,由葡萄領著朱梅去和孫懷清說。葡萄話都想好了,想了一整夜的軟和話。第一句是:爹,你就把葡萄當個親閨女吧。閨女總不能留家裡,總得嫁出去。嫁出去,葡萄還一樣回來孝敬您,有病有災,葡萄隨叫隨到。

  他們約的見面地點是街外面的小學校門口。早飯做好,給二大焐在灶上,葡萄就踩著厚厚的霜出去了。她背著一把柴刀,想去砍些燒的。其實她是想躲避和二大見面。她一下一下揮著砍刀,手上年年發的凍瘡讓砍刀一震,就開了口。一會手背上張開幾個血紅的小嘴。她逼著自己想孫家對不住她的地方。鐵腦媽的刻薄,瑪瑙的挑剔,她狠著心地讓自個去惱她們。過去她動不動就會惱她們,這時卻怎樣也惱不起來。任她猛力揮柴刀,手上裂口流出血來,她心裡還是攢不起那股力來惱誰。她又去想鐵腦,他為難過她多少次?連她走道他都跟瑪瑙叨咕:這貨吃胖了,走路都費氣。可鐵腦已經不在了呀。她這時一邊砍雜樹枝子一邊惱自己,平常的氣性這時都哪去了?

  在小學校門口站到太陽老高了,還沒等著朱梅。她走進學校,孩子們一字一頓在讀課本,還有念洋文的,一群小老鴰似的「啊、哎」地叫。她走到學校旁邊的洋奄堂,洋姑子們早都死光了,還有些洋姑子們教出來的中國姑子。葡萄知道姑子不叫姑子,叫嬤嬤。她找著一個中年嬤嬤,問她戲班子的人全哪裡去了。戲班子昨天半夜全跑了,嬤嬤說:一個軍官調戲了戲班的一個女戲子,讓男戲子給揍了一頓。軍官就帶了一個連的人來要抓男女戲子。老闆把倆人藏了,軍官要他一早交人,不交戲班子全體人馬都得綁走。老闆帶著幾十口人連夜跑了。葡萄問:見那琴師沒有?他們跑的時候誰都沒聽見,也沒看見,嬤嬤回答。葡萄說:「嬤嬤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

  嬤嬤說:「那敢知道?」

  嬤嬤見葡萄垂著兩隻手僵僵地站在那裡,魂都散光了。嬤嬤知道葡萄是誰,打小就來學校送傘,送雨鞋,也常常來教堂看嬤嬤們做禱告。她也知道葡萄的男人鐵腦怎麼死的。再去想想那個白淨俊俏的癆鬼子琴師,她什麼全明白了。嬤嬤之所以成嬤嬤,就是太知道天下無非那麼幾個故事,男女們都在故事裡,不知故事其實早就讓古人演絮了,看絮了。

  嬤嬤告訴葡萄做人都身不由己,她也該想開,別怪他。葡萄問她:「他啥也沒留下?」

  嬤嬤說:「叫我去給你問問。」

  嬤嬤問了其他幾個嬤嬤,最後真還問出了名堂。掃地老頭從兜裡摸出個洋火盒,裡面有個銀戒指。老頭對葡萄說:「孩子他叫我給你送去,叫我夜裡就去。我想不就是個戒指嗎?半夜去打門,還不當我是兵是匪?」

  葡萄拿過戒指,一跺腳,轉身飛跑。她先跑到下鄭州的官路上,向一個賣洗臉水賣茶的老婆兒打聽戲班子的去向。老婆兒直搖頭。她又跑了十多裡地,在火車站上打聽,也都說沒見什麼劇團。

  下午時,葡萄頭髮上掛著黃土,兩隻鞋也穿飛了。她又回到小學校時,正見那個中年嬤嬤和一個老嬤嬤在井上搖櫓櫓把。葡萄上去擠開她們,把一桶水從一百多尺深的井裡一口氣搖上來。

  嬤嬤說:「你還想問點啥?」

  葡萄這才明白她回到這裡確實是想再問出點什麼。

  「再問我就告訴你,」嬤嬤平和地看著葡萄,「他要有心,他會回來找你。」

  葡萄嘴巴抖了一下,也沒說聲謝謝。看著兩個嬤嬤把水倒進一個木桶,合拎著走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