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來,又飄起水煎包子、烙油饃的香味。孫家作坊的蜜三刀、開口笑、金絲糕的油甜香味把一個鎮子的空氣都弄得粘膩起來。葡萄從街上回到村裡。家家都種上麥了,孫懷清的地還空著,葡萄駕牛,孫懷清扶犁,種下十多畝小麥。剩下的三十多畝地,就全賃了出去。孫懷清一直是靠自家種的麥供應自家的作坊,家裡一下少兩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應不過來。

  正卸牲口時聽見前院的臺階上有腳步聲。葡萄一回頭,見七、八個穿破舊軍服的人攆著一隻花兔子進到院裡來。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來肚皮蹭地。還有幾個沒下來的大兵扒在牆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誰誰誰快開槍。所有的雞都飛成小鷹了。七、八個人把兔子攆得直打跌。其中一個問葡萄,兔子是她家的不是。

  葡萄不說話。兔子是史六妗子家的。是個兔種,皮毛貴重,說是養一窩兔能換五鬥麥。扒在攔馬牆上的幾個人叫了:都閃開點啊!下面的人也叫:甭亂開槍,打著人!不閃開晚上喝不上兔子湯咧!……

  槍沒響一個人就把渾身打顫的大母兔撲著了。他拎著兔耳朵站起來,黃軍裝前襟一大片灰綠的雞糞,就像沒看見葡萄似的,自問自答地說:廚房就是這兒吧?得找點辣子啥的。另一個人大聲補充:還要口鍋!看看有大號的鍋沒有?剩下的幾個人東顧西盼地進了中院,說哎唷,還是讀書的人哩,屋裡有書櫃子!是個財主?是也不大,這地方就沒見一個大財主。

  葡萄直是奇怪,他們怎麼這麼好意思,連晾在椿樹下的紅銅便桶都歪過頭、偏過臉地看。有個大兵進了茅房,尿著就把臉伸在牆頭上跟其他人說:這家闊著哩,屙屎都使紙擦腚。

  他們在廚房裡拿了一串幹紅椒,一辮子蒜,一大碗鹽巴,一口鐵鍋。

  葡萄不顧二大的訓戒,張口便說:「老八不是不搶人家東西嗎?」

  大兵們一楞,似乎突然發現這三進的院子不是無人之境。他們看著葡萄,又相互看看。葡萄並不知自己十七歲的身體已長熟了,細看看臉蛋也是個標緻人兒。她見這些大兵笑了,眼睛也在她身上從上往下走。他們怎麼和洛陽城裡的二流子一模一樣的笑法呢?這些兵笑過了說:「你家住過老八?」葡萄說:「沒住過--唉,你那腳別踩了曬的柿餅!」大兵們問她:「那你看我們咋象老八?」「穿得老賴。槍也老賴。」他們一塊哈哈大笑。他們這樣笑就不象二流子了,和老八笑得一樣。他們笑過說:「老八早叫我們打跑了。」「誰管你們誰把誰打跑了,反正你不能揭俺家的鍋。」

  「揭了咋著?」說著一個兵就伸手來揭葡萄的前衣襟。

  葡萄猛古丁地抓起碗口粗的抵門杠,兩腳叉得開開的,擋在臺階口。「不擱下鍋,我夯死他!」

  大兵們可找著個跟他們耍鬧的人了,這個俊俏女子要「夯死」誰,真讓他們肝尖兒作癢心尖兒打顫。本來是不想碰她的,這下她不是給了口實,好讓他們朝她一撲騰,擰住她的嫩胳膊,撕碎那小花襖?他們一步一步往臺階上上,她一步一步退上去,每退一步她都掂掂手上的抵門杠。

  這時他們發現這個女子有一點不對勁。那兩隻眼睛不太對勁——缺了點什麼。他們互相對視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個瘋子不是?眼眼不會避人,沒有膽怯,不知輕重。要是個瘋子就沒滋味了。你去扒一個女瘋子的褲子,那不作賤自個?那不造幾輩子孽?

  「把鍋放下!」葡萄說著,手上的抵門杠在兩個掌間轉了轉。她背後就是大門,腳踏在最上一層臺階上。幾個兵見扒在欄馬牆上的同夥打算從葡萄背後襲擊她,他們飛快使了個眼色,叫他們別動。葡萄一下子明白自己腹背受敵,迅速回頭看一眼,一手握住杠子,另一隻手把門邊的銅鐘打響了。那是防匪的鐘,誰家都有,遭遇土匪就打。

  鐘聲讓村裡冒出幾百扛農具的人。原先紮下營的五十四旅也都挎上武器,拉出了隊伍。長官們問警戒哨發生了什麼情況,明哨暗哨都說所有的路上都空無一人一馬,一切太平。很快有人向長官們報告了打鐘的原因,是為一口鐵鍋。長官們又好氣又好笑,把抓兔子揭鍋的幾個兵綁下,當著史屯人裝佯地訓斥了幾句,還把牛皮帶丟給葡萄和史六妗子,讓她們自己抽打幾下出出氣。

  五十四旅在史屯整天就是開慶功會,也不知都去哪裡打了勝仗。一慶功就雇戲班子來唱梆子,白天晚上都唱。四十個村子的人都來看戲,街上比過節還熱鬧,所有作坊都是大風箱拉得呼嗒呼嗒響,夥計們汗珠子落進炸貨的大油鍋,濺得劈裡啪啦響。孫懷清是個梆子迷,卻忙得離不開作坊,看戲的人都喜歡吃點心,他揉面擀面手腕子都要折了。

  葡萄也好看戲,但作坊生意太紅火,她得不斷地磨面。一條河流過十個村子,河上有二十架水磨。在河上游看,二十架大風車一齊打轉,遠遠近近都呀呀地響,誰都會突然在心裡生出莫名的情致。葡萄蹬了一天的磨面機,兩腿閃失著走出磨坊。河水裡還有陽光天上卻沒了。她吐了口幹掉的唾沫,就想唱一句什麼。葡萄是個沒什麼心思的人,但在這副景色裡站著,她真想有一點心思。

  葡萄是立冬後的一個早晨開始有心思的。那天天還早,葡萄剛剛把灶燒起來。二大已起床了,披著棉袍在圈門口看他的牲口。這時有個人在門外叫門。聲音很規矩,不象那些兵。他叫:大爺,給開開門吧。他一定從欄馬牆往下看,看見了二大。孫懷清也沒有問是誰,就上到臺階上面,把兩扇大門打開一扇。葡萄聽那個規規矩矩的嗓音說:想借大爺家的磨使使。

  進來吧進來吧。孫二大把客人讓了進來,叫他看著點臺階。

  來的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一張長白臉,眉毛好整齊眼睛好乾淨。他穿一件黑色長衫,圍一條格子圍巾,背有點馱。孫二大說:磨就在那棚子裡,會推不會?小夥子笑笑,說推是推過,多少年不推了。一邊說話,他從長衫裡拿出個手巾包。葡萄在一旁看著,對二大說:爹,你跟他說,他就別沾手了。我給他推。小夥子說:那哪能呢?大爺您讓妹子給指點一下就行。

  葡萄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手巾包。她約摸有一斤麥子,磨出來再籮一籮,蒸兩個饃就不錯。她對二大說,爹你讓他等著吧,一會就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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