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老總走了以後,兩個夥計對葡萄說哎呀,少奶奶,你惹誰不行去惹中央軍呐?他們來洛城給鬼子授降的,個個都覺著是功臣呢!葡萄說哦。過一會她問:誰是中央軍?就是咱中國軍隊唄。扒花園口的?對呀!扒了花園口,他們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點頭,又想起什麼: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夥計們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個夥計說,葡萄,老八和中央軍不一事兒;老八是老共的軍隊……他話沒說完,葡萄已經走開去砸冰糖了。

  從那天之後,鎮上熱鬧起來,好幾個軍隊進進出出,你占了鎮子我撤,我打回來你再敗退。店家都上了門板,只留個縫,讓顧客買急用的東西。中央軍、地方軍、八路軍遊擊隊,民團,都要參加授降。日本軍卻說,他們只給一家軍隊投降,就是中央軍。八路軍遊擊隊神出鬼沒,在授降那天的清晨包圍了洛陽和中央軍駐地,說中央軍哪裡打過鬼子,洛陽淪陷後就潰不成軍,早不知逃哪兒去了。堅持和鬼子打遊擊的只有八路軍。中央軍說八路軍一半人是土匪。不錯,八路軍是改造了一批土匪,現在他們不再是土匪,是英勇善戰的抗日勇士了。談判沒有結果,日本軍指揮官說話了。他說他接到的命令是投降國軍第十四軍。八路軍說十四軍偷盜抗日志士的勝利果實。日本指揮官說抱歉,他只服從上級命令。假如八路軍一定要授降,那麼日本軍只有打。

  授降之後的中央軍到史屯鎮上逛悠,進館子要館子老闆請他們吃賀功酒,進剃頭店澡堂子也要求白給他們搓背、剃頭、修雞眼。史屯街上有幾家打酒館旗的娼館,大軍進去,也要窯姐們請他們睡幾夜。正經生意都不敢大開張,全象孫懷清的店一樣,留一塊門板不上,貨物也是些藥品和鹽,再就是生漆、桐油之類,都是拿去也吃不成,和不成的東西。

  白天他只留一個夥計做買賣,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裡人反而多了。孫懷清知道史屯街上熱鬧成這樣,就是劫難要來了。夜裡上上鋪板後,兩個夥計,一個賬房都住在店裡。他和葡萄看守貨倉,賬房看守前店堂,兩個夥計守著作坊。後門口放著一把鍘刀,從那兒爬進來的歹人一伸頭,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塊鋪了石板的空地,用來曬黃豆,曬糟子,做棗泥也在那裡曬棗和核桃仁。葡萄掂著份量,挪步到後門,從大張嘴的鍘刀看出去。門縫外滿是人腿,全打著布綁腿。也有穿馬靴的。她聽見的話音全是外鄉音。

  孫懷清這時披著夾袍走來,見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便壓低嗓音問她在弄啥。

  「外頭腿都滿了!」葡萄說。

  「誰的腿?」

  「光見腿了!」

  孫懷清不再問什麼,使個眼色叫她還去守貨倉。他怕她沒深沒淺,再得罪門外的老總們。

  從此後葡萄常常在清晨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乾淨的一塊地皮,所以常讓各種軍隊當成宿營地。槍聲也時而發生,一撥人把另一撥人打跑了,再過兩天,又一撥人打回來,成了佔領軍。誰贏誰輸,孫家店鋪後的大院子總是空閒不住,總有人在那裡安營紮寨,點火做飯,拉胡琴吹笙,捉蝨子抖跳蚤,裹傷口換繃帶。葡萄從門縫看出去,都是同樣的人腿,不過是綁腿布不一樣罷了。有時是灰色,有時是黃色,有時不灰不黃,和這裡的泥土一個色。

  孫懷清一見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就「嘖」一下嘴,恐嚇她也是責備她。她總是一樣地瞪大眼告訴他:「外頭腿都滿了!」

  這天早上,葡萄正要趴下去往外觀望,聽見有人敲門。葡萄不吭氣,手把鍘刀把緊緊握住。門外的人說:「可能沒人在。」說話的人是個女的。另一個人說:「那你去街上別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個臉盆。」葡萄想,這些打綁腿的和前一邦子不同,不是要東西也不是搶東西,是「借」東西。門裡門外互不相擾地到了上午,葡萄打開後門,走出去,手裡拿著兩個盛大醬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圍的大兵們,這些人都穿著大布,補丁紅紅綠綠的。

  大兵們說原來真是有人躲在裡面呢。葡萄還是一個個地看他們,說「你們咋穿這麼賴的衣裳?」

  大兵們全笑起來。這時她看見他們手裡拿的菜疙瘩,麩面擱的比史屯最窮的人家還少。她又說:「吃的也賃賴。」

  大兵們更是笑得快活。有個鬍子拉茬的漢子說:「你看我們人賴不賴。」

  葡萄沒直接回答。

  她說:「我當你們是老八呢。」

  鬍子拉茬的漢子說:「我們就是老八呀。」

  大兵們笑得滿嘴是綠黑的菜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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