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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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十三歲那年發花,高燒七天不退。鐵鬧媽說:「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臉啥色?蓋張紙,敢讓哭喪婆來嚎了。」二大卻說這閨女命硬,還是到處找偏方,請朗中。第八天黃昏,來了個媒婆,掂了一包粗點心,一丈紅布,說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媽之托,來給冬喜去年害癆病死的弟弟秋喜訂鬼親。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說葡萄比秋喜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就等葡萄一咽氣,把鬼親成了,兩家也圖個吉利。媒婆嘴皮翻飛,手舞足蹈,說秋喜是史家三個孩子裡頂孝順,頂厚道的,結成鬼夫妻也會聽葡萄的,啥事也是葡萄做主,受不了氣。二大說做主是做主,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還得天天得給她男人曬尿片子,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歲。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謊:為了能和葡萄結上鬼親,史家把秋喜的年齡謊說一歲。媒婆也不尷尬,笑著說,人家就是看中葡萄勤快,能唄!二大又戳穿她:其實史家是圖葡萄沒娘家,沒人跟他們多爭彩禮,兩丈布的彩禮就省下一丈來。媒婆把點心和一丈紅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點心,又來了。二大說她白跑腿,葡萄還沒斷氣呢。媒婆說反正他沒事,院子裡坐坐,等等,說說話。二大叫她別等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後,葡萄還象魏老婆那樣跪在秋千上比賽。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個死了六年的閨女說給了秋喜,成了鬼親。史家給秋喜娶鬼媳婦那天,雇了個逃荒來的響器班子,全村孩子跟著跑。冬喜出來迎鬼新娘的空花轎,經過二大家時,看見鬼一樣瘦的葡萄已經坐在院子門口紡花了。 再往後孫懷清連收賬這種差事都交給葡萄。收賬原先是他賬房謝哲學的差使,謝哲學面子薄,誰都不得罪,有的賬一拖能拖年把。鐵腦也不行。孫懷清對這個小兒子不指望什麼,說他是狗屎做的鞭——文(聞)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裡很快就有人說,葡萄給教得沒個樣兒,誰家的閨女整天往村外跑?鐵腦媽把話學說給孫懷清。二大說八個閨女變成媳婦還不容易?圓房唄。 孫懷清從西安回來是一個人。在車站他已聽說鐵腦的事。去接他的賬房謝哲學等他上了騾車才說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鐵腦不在了。接下來謝哲學簡略地說了那個黃昏的事件,村裡一下子添出九個寡婦。他說村裡人判斷鐵腦是給當奸細除了的。車子快進村的時候,見葡萄吆著老驢從河上孫家的水磨房回來,隔老遠,她便叫著問道:「俺媽呢?」 這時孫懷清才「嗚嗚」地哭起來。才兩個月,他就沒了兩口人。鐵腦媽在鬼子空襲鐵路時給炸死了。謝哲學心想,他只顧琢磨怎麼把鐵腦的死訊報給孫掌櫃,竟然沒問一聲鐵腦媽沒一塊回來。 麥子種下之後,人們見孫懷清又在他店裡張羅了。他還是老樣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閑。進來出去,他總是捎帶個什麼,捎進去需要重上漆的門板,再捎出一桶剛灌的醋,或者順手拿起刀,裁幾刀黃表紙。他做活愛聊天,跟兩個夥計一個賬房聊,再不就跟來買東西的主顧聊。實在沒人聊,他就一個人唱戲,唱詞念白加鑼鼓點,生旦淨未醜,統統一張嘴包圓。有時唱著唱著他會吼起來:「個孬孫,你往哪兒溜?溜牆根我就看不見你啦?」 對面牆根陰影裡便出來幾聲乾笑,說哎喲二大,您老回來啦?孫懷清說他要是不回來,也讓鬼子炸火車炸死了,他倆那賬就爛了不是?那人便說二大說話老不好聽,人還有張臉哩。二大說賒帳是他二大仁義,不賒帳還是他二大仁義。可不是二大仁義——二大捨不得大侄兒砸鍋去,是不?二大便說砸了鍋是大仁大義,不然就是婦道仁義。那就緩大侄兒三天再砸唄。一天不緩。那人一口一個好二大,親二大,說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說?不戒大侄就是鱉日的。 孫懷清看著那人忽扇著破長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幾個先生,地不會種書也沒讀出用場,會的一樣本事就是敗家。五個先生裡有三個抽鴉片,抽得只剩一身長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來做單褂。鴉片都是從夥計手裡賒帳買走的。夥計們經不住他們死泡硬磨。中間最難纏的一個叫史修陽,十年前還教二十個私塾學生,現在誰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學不長進了。史修陽一來,夥計們就到後面作坊去叫孫懷清。孫懷清若不在,他們趕緊撥算盤的撥算盤,稱鹽巴的稱鹽巴,裝作忙得看不見他。 除了孫懷清,只有葡萄能對付這幾位先生。一聽要賒帳,她馬上把稱一撂說:沒錢別買。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賒帳。他是他,我不賒帳。你當你公公的家?我誰的家也不當,買得起,買,買不起,餓著,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臉皮多受罪。 一回來了個外鄉人,穿著制服,手裡拿著帽子。他要買一盒煙捲裡的五枝煙。葡萄說那剩的賣誰呀?外鄉人笑眯眯打量她。說愛賣誰賣誰,反正他只買五支。他說話就把一張鈔票拍在桌上。葡萄說沒有錢找。外鄉人還是笑眯眯的,說那我沒零錢。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說等等,她把鈔票拿過來,撕下一個角。外鄉人不笑眯眯了,說你這臭了頭蛋子,撕了一個角,這錢不廢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著他,說那正合適:你剩下一多半錢,我剩下了一多半煙捲。 外鄉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讓他分神的。這是一雙又大又黑又溜圓的眼,假如黃一些就是山貓的了。這雙眼看著你,讓你想到山裡幼年野物,它自以為是占山為王的。它尚不知山裡有虎有獅有熊,個個都比它有資格稱王,它自在而威風,理直氣壯,以為把世面都見了,什麼都不在它話下。 兩個夥計趕忙上來圓場,說葡萄才十五歲,老總別跟她一般見識。兩人不露聲色地把煙盒揣入老總的手裡。老總也覺得有必要找回點面子,笑笑說誰家小姑娘,挺識逗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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