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她被一個暖昧的希望鼓舞著,穿了件白色風衣,裡面是那件黑襯衫,她知道正是這件黑襯衫從一開始在大江眼裡就把她和一般小保姆區分開來。

  她越來越明白自己的美。站在鏡子前,雖那個「就你嗎?」的問句仍不斷纏她,她還是沒法否認她的完美。美或許真的能征服大江這樣一個男性。

  她不再是個小女傭。

  她走過走廊時所有的男病員女護士都瞪著眼盯她。她問清了程大江的新病室,聽自己的鞋跟在人造大理石上敲得雅致矜持,一路響到大江門口。

  門虛掩,裡面有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的背影。霜降止了步子,診斷時間是不該進去的。

  女醫生隔著大口罩的話音有點像兆兆。

  等門開大些,女醫生轉身摘下帽子口罩,霜降發現:

  她正是兆兆啊,這止是十月啊!

  霜降覺得眼黑了一下。她當然沒進去。她當然心痛地沿走廊走回,心痛地承認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從醫院出來,霜降沒有回她與六個女工友合租的那間宿舍,而回到了程家院。

  警衛與她調侃幾句,就放她進去了。她真的是急需那幾件行李嗎?天黑了,有人叫她,回頭,見是四星。

  她一下子覺得她回這院裡不是來找剩下的無關緊要的那點行李,而是四星。只有四星對她是真心需要和喜愛的。四星曾說到的那點「真」僅在她和四星的關係中才有。原來愛與過活是兩回事,愛一定要過渡到過活才能自然長久地存在下去,過活卻不需要愛,過活自身是獨立和成熟的,因此它自身能夠自然長久地存在。過活不需要你挺累地將目光弄得曲折,將笑擺得那麼巧。過活是大米飯,你餓,它結實地填飽你,樸實得你感動。

  愛卻那麼不同。兩個相愛的人若不能成功地過渡到過活就不能正常地吃、喝、拉、撒、睡。

  霜降躺在四星臂彎裡想:她與四星從未經歷那個嚴苛、嬌嫩的愛就開始了過活,不知是幸事或憾事。

  一切都那麼瓜熟蒂落,沒有局促,手忙腳亂、東遮西掩。四星之後去廁所開著門小便、擦洗,似乎和她並不是頭一回,而是如此這般地過活已很久。他沒問霜降:你今天怎麼這樣痛快?也沒說:你看,過去我從來不急,不逼你,我知道,是我的就總是我的。一種濃烈的自然平淡的氣氛使霜降心上的那塊痛輕下去。她靜靜地躺著,心裡說:大江,永別了。

  四星看看她,替她擦去淚。似乎女人頭次有這事流淚是正常的,他不必問什麼。

  「會懷孕嗎?」她問。

  他說那好啊、我就有三個孩子了。前面那兩個正好喜歡你。

  「懷孕怎麼辦?」她又問。

  「放心,不懷孕我也會娶你。」

  「什麼時候?』,他沉默頗久,說:「霜降,我要帶你走。出國。」

  「你不知道嗎,服刑期不能離開國境的!你逗我的吧?」

  「不。我出了院就決定逃出去。有人幫我。不就是一筆抹掉我的刑事紀錄,再換個假名辦張護照嗎?」

  「那要是叫人抓住,算叛國嗎?」

  「我幹嘛要被人抓住?你要沉住氣,到香港就活了。」

  「我也是假名?」

  「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鈔票是真的。」他拍拍她臉蛋:

  「你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你,小鄉下妞兒。出去了我們就開始好好過活。離這院子遠遠的,這院子塌了陷了我也不會回頭瞅它一眼。要不生在這院裡,我會是個好人的。

  你跟我走,你會生活得很好。」

  霜降點點頭。又問什麼時候走。四星含混地說走之前他會給她足夠時間準備。

  兩星期後,霜降偶爾看電視,見程司令的面孔出現了。他在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抨手臂,嘴裡的詞被老年人特有的喉音弄得很含混,嗡嗡一片。解說員很快解釋了一切:程在光將軍表態,對其子程淮海的被捕表示支持。程淮海被指控有輪奸及組織流氓團夥的犯罪行為。程在光將軍認為黨中央懲誡高級幹部子弟的道德敗壞是拯救民風的必要措施。程在光將軍以身作則,以黨的原則,國家利益為大局,為其他高級幹部樹立了表率,等等。

  馬上找電話打到程家院,一個小保姆告訴霜降:軍營裡有人傳,程淮海這回十有八九要回老家嘍。

  當晚霜降沒課,來到程家。幾個小保姆興奮而恐懼地對她七嘴八舌:淮海惡有惡報,有一百多女人寫了檢舉信。

  霜降問:一百多女人都是被強姦的?

  現在不管,誰讓他趕到風頭上啦?回回都要有重罰示眾的,誰撞上誰倒媚。他以為上次誤會抓他真是誤會,放他出來人家不過想補足證據。他在家老實不多久,又出去喪德了。幾天前,他開車見馬路邊有倆女孩,都長得不錯,十八九歲的樣子。他停下車,向她們出示自己的工作證,說正為某電視劇選女演員,問二位姑娘肯不肯參選。

  倆女孩當時就上了他的車,大驚小怪地嚷,說她們頭次見這樣闊氣的轎車。淮海最巴不得別人讚歎他的車,他會馬上輕描淡寫地告訴你:我爸的。那天他正好去參加一個舞會,叫:「瞎子摸魚」,黑燈瞎火,一窩男女亂摸。跳到半夜一點,沖進來一幫警察,叫著要查抄淫亂據點。一窩男女馬上被分於,女歸女,男歸男、所有男的都咬定這是普通的熟人聚會,正常的家庭舞會:

  一個警察叫出那兩個女孩,問她們與誰熟,倆人哭哭啼啼說是被拐帶到這裡的。人地兩生,想逃都沒法逃。

  淮海立刻喊冤:「怎麼啦?咱們不是朋友嘛?你倆很高興受邀請的?!……」

  警察問她倆,這人叫啥名兒?

  她倆說壓根兒不知道。

  警察又問淮海:她們不知你名字,既然你和她們熟,該知道她們的名字吧?

  淮海記得她們告訴過他名字、學校之類的事。把握不足地,他陳述了她們的簡歷。她倆說他沒說對一個字。

  警察說他們以誘拐誘姦少女罪名,拘捕程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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