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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淮海還不服,喊?她倆心甘情願到這兒來的呀!她倆沒說一個「不」字啊!

  警察告訴他:若她們說過「不」字,他的罪名就該是「拐帶強姦」了。

  淮海是那幫人裡惟一被捕的,那幫人事後悟出倆女孩很可能是警察放出的誘餌。也可能不是,是程淮海上次被釋放就落入了監控網,是放長線釣大魚的套路。不是那麼容易讓程老將軍服貼、不鬧風波的,必須把握最有說服力的證據,才降得住老將軍。

  老將軍一旦在確鑿證據面前服貼,他會公開表明自己的立場,正如他在電視上露面,表示他固有的耿直和不拘私情。這次與四星那回不同的是,老將軍沒有掩飾自己內心的痛苦;他在電視來訪的最後幾秒種突然情緒失禁,泣不成聲地說:「我沒想到在這個歲數上又失去一個兒子;萬萬沒想到,我和我的兒子是這樣永別的,他不會來送我終了,他說不定會走在我前頭……」電視在此處掐斷,老將軍如此悲傷,說這番話,令所有人意外,也超出了節目主持人的計劃。

  小保姆們說,自從淮海第二次被捕,程司令書房的燈通宵亮著,那是他在親筆寫信給軍委主席或在要職的朋友們,要他們救救他的兒子。白天他乘了轎車出去,到職位高於他或低於他的實權派的住處或辦公室,等候他們的會見。但最終他的奔走和求助都被謝絕或敷衍了。在接受電視採訪的前一天晚上,他回到家,臉色是灰的,從院門到他書房,他坐下來歇了三次、當天晚上,人們沒見他到飯廳吃飯,臥室的燈早早熄了。

  電視採訪當天,川南和東旗給淮海送衣物和用品。

  回院子川南就大哭:淮海給打得不成樣子啊!打得咳血絲啊!眼睛腫成縫啊!

  孩兒媽問東旗這話真不真?

  東旗流著淚點頭。

  川南哭得更收拾不住:淮海人沒什麼壞心眼啊!他人軟弱啊,一打什麼都招啊!他們是把他往死裡打呀!就像跟咱家有幾輩子冤仇一樣啊!對咱家所有人的氣都往淮海一個人頭上撒呀!淮海不行啦,不等到判刑,就被他們打死啦!

  東旗制止她,說父親身體不好,這樣哭會刺激他。

  川南立刻被提醒似的喊:爸爸!你快救救你兒子呀!

  叫他們別那麼狠心打他呀!

  只聽程司令書房「砰」一聲。人們聽出他那個大青花瓶被砸碎了。

  兩個小保姆說,她們已提出辭職,儘快離開這院子。

  這哪還是什麼將軍院?純粹是瘋人院。她們對霜降說:你走對了,程家眼看沒戲了,連修了一大半的游泳池也停工了。有個作家寫了篇文章,把將軍所有功跡罪跡都寫進去,最後寫到這個游泳池。作家在文章中對將軍呼喊:離您游泳池僅兩百公里,就是乾涸的田野、村莊和人。那裡的井邊日夜有不見首尾的隊伍;隊伍裡不時發生爭水的格鬥甚至仇殺。越來越多的枯井在向北京向您逼近;北京的水位已下降到多少,將軍您知道嗎?您為此憂慮過嗎?您忍心在人們省下的一杯一碗飲水中浴洗暢遊嗎?在逐漸沙漠化的華北,在逐漸乾涸的白洋澱和無定河之間,您心安理得去擁有那一池清水吧!但願人們一口一口省出的水能漂去封住你心靈的積塵,使您早已沉底的良知浮出水面……

  正是這位作家引起反特權的潮流。作家本人很快倒了楣:各文學雜誌和報紙都得到命令,不再刊發他的作品,但人們對特權那無頭緒的憤怒再次被疏導和釋放了。

  「這一次比前幾次來勢都猛。」四星對霜降說:「上邊那些當權派很通權術,一向是打一巴掌給一塊小糖,他們當時抓了我,馬上給老爺子幾個有職無權的空銜(副這個副那個一人堆你呼,他要是死了,頭銜就得占半張訃告。)要是淮海真被重判,他們沒准讓老爺子再演一次《轅門斬子》,他們就可以對民眾有個交待了。可是老爺子這回不會再有力量給淮海減刑。保他「監外就醫」了。這是他真正傷心落淚的原因。」

  四星走到冰箱前,拉開門,倒了一杯飲料。霜降發現它是酒。她覺得這不是好兆頭:溫和寧靜了許久的四星又在一杯酒之後恢復了原形。他坐到地毯上,從沙發角落裡找出那副牌。「看看運氣。好久不玩它了。」他對霜降笑笑,想讓她相信他仍是正常的。

  霜降瞪著他,見他曾經的神經質、煩躁、慵懶,殘酷又在他身上顯現。

  「你……又失眠了?」她問。

  「你怎麼知道?」

  「你在想好多好多事?」

  「你怎麼知道?」

  她心裡不可名狀地一陣痛楚,仿佛又悶又狠地上了一記當。那個死而復生、老成穩重的四星——在那四星身上她寄託了全部依賴、希望和那一點「真」——突然沒了,有的仍是最初這個瘋瘋魔魔的、活不下去也死不了,讓人恐懼、憐憫加嫌惡的男人。

  她納悶是什麼造成了他的演變:「你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想事情?……」

  「我沒想。」他攪掉一把牌,手指忙亂地洗,再擺出另一把牌。「我已經想好了,沒什麼好想的了。」

  「想好什麼?」霜降心裡的痛楚愈發深了。不久前,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出去了,給了那個像長兄一祥可靠可親的四星,而這時她看清那個四星是不存在的,那個四星只是偽裝。

  「想好怎麼離開。我必須提前走,你跟我走,淮海的事一定會提醒人們:程四星還活著,還在程家大院的監護下自在著。他們一定會重審我的案子,把我投進監獄,徹底清查我國內國外的存款。那我就完了。上次我自殺未成,卻使我想透許多事,這輩子沒一個人真正對我好過。

  我父親沒對我好過:他一直懷疑我不是他的。我母親對我好,只是為了彌補我父親對我的虐待,再說她對每個孩子的好都奇怪地摻有拉攏討好的意味,她想在母子母女情感之外建立一層私交,靠它來削弱父親的影響和權威。她沒成功,因為她不是孩子們理想中的母親。我曾經的老師、同學對我好過,那因為我是程家子弟。我離婚的老婆對我好過,因為她想做程家少奶奶。我孩子對我好過,因為我使他們喝上進口橙汁。只有你是惟一對我好的人,小鄉下妞。儘管你害怕我,心裡嘀咕我是個怪物,卻仍對我那麼好。而且在我最揹運背時、無人理睬的時候。我住院三個月,只有你按時來看我,有次你以為我睡著了,坐在床邊挑了一中午西瓜籽。從那時我就想,是你救活了我,不是醫院。我要是還剩下一點兒人味,就全給你吧。這個國家怎樣,這個家庭怎樣。我不管,也管不了,而要你幸福開心,我是辦得到的。」

  霜降完全沒料到他會講這樣一番話。她沒想到自己在這個厭世者心裡竟會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是感動還是反感,她拿不准。他神情中有種災禍的預兆,他許諾予她的幸福也好開心也好都將等她倖免於他的災禍之後。

  果然四星向她講起他的計劃:他已訂好飛廣州的機票,從深圳出海關,所有的出國證件他都辦齊。「你幹萬不要有任何流露!……」他說。

  「……我也走嗎?」

  「你當然和我一起走。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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