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二 | |
|
|
她向他扭過臉:「我?……」折磨你?!我的那點心思,你抓抓放放,拿拿捏捏,就像你對我的手一樣,全憑你高興。你什麼不清楚?你太知道你不僅可以將我的手拿起放下,對我的全身心,你都可以。你都做得到的。 大江忽然喊:「護士!」喊到第五遍,護士來了。 「喊什麼?不會捺鈴嗎?」 「沒那麼文明!」 「跟你講過,手術後都會疼幾天。止痛片不能隨便吃。 會上癮。」白臉白衣,雪人似的護士嗓音冰冷。 「我要撒尿!」大江喊時頭一仰眼一閉,完全像鬧事。 「便盆在你床墊下,不是伸手就夠著嗎?」 「沖著它我尿不出!給我一雙拐仗,我要上茅房!」 護士站那兒看他好一會,說:「我們這兒只有廁所,上茅房回你們村去!」生怕他反應,她飛快轉身走了,不久她遞來兩根拐杖。 霜降當然明白他要雙拐不是為了上廁所。電梯就緊挨著廁所,他站在裡面,讓霜降捺電鈕。他生來頭次拄拐,動作協凋不起來,在樓下小徑上起步不久,就精疲力盡。 霜降說:讓我來扶你走。他不理會,眼睛瞪著前方,身體一聳一聳向前,起伏大得嚇人。路燈開始亮了,光從捂桐樹枝裡滲出,大江的額頭和鼻尖金光一樣反光,他竟出那麼多汗:如此不得法地架拐,要不了多久他腋下就會磨破。霜降不再表示要攙扶他,那樣等於提醒他失去的矯健。他的矯健也曾是他優越於人的一點。 他倆嘴上談的和心裡想的全不相干。他倆都明白這點。當他第三次說到「外面真好,空氣真新鮮」他自己也乏味地笑了。 前面的石臺階引著小徑上了一丘緩坡。他猶豫著,吃不准自己是否上得去。霜降說別上了,要累壞的。他眼瞪得更狠些,身體深處發出一個「哼」,開始登上第一階,第二,然後第三。每登一階,那一聲「哼」便更深。他眼瞪著什麼呢?是在瞪他自己?他的那個意志在不疏忽、不依不饒地監視他自己。 「就是這兒一一這兒漂亮吧?」登上最後一階,他說,將額歪到臂上抹了一把汗。 「這兒」是他與兆兆常來的地方,因此他背熟了路途。 兆兆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身上那股淡淡的手術室氣味讓人想到「尊重」這詞兒。兆兆也像她這樣,撿起落在板凳上的銀杏葉,一片片圈成一個整圓?大江也這樣看她,帶些誇張了寬容的笑,男人總這樣誇張對女人的寬容,女人總對那誇張假裝渾然,越發行為得沒道理,越發需要男人來寬容她。女人會過分索取這寬容,也許兆兆就幾番索盡了大江。 兆兆不會的。她不像那種不懂得在極致與過分之間把握分寸的女人。她會在大江剛感到冷落時,將手裡的葉葉兒散去。就像霜降現在這樣一散。 霜降感到自己無論怎樣動靜,都在重複兆兆,其至模仿兆兆。卻又不能取代兆兆。她知道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尊重是難得的,或這樣的尊重或那樣,或多或少。沒有尊重什麼都自搭,手拉手,拉得再急迫熱情也自搭。不然你大江為什麼總是一拉我的手就緘口?你從來不能夠從這手拉手中發展出任何東西,因此你一拉我的手就是這副若無其事的樣。 他將頭仰在靠背上。手上卻有許許多多的表情。霜降感到那握著她手的手的激動、歎息、欲望、傷感、愛、嫌棄。 「真好——你要去讀書了。然後你去做個護士,唉,可能是護理師、護士長。」大江對著天空說:「那時你二十四歲?二十五?」 「那時你還來住院,我給你止痛片。」霜降將手反握一下。 「去你的,我才不來住院!」大江的手笑了,一顫一一顫。 「那你老了會來住院的。」 「為什麼?」 「人老了,往醫院跑得就勤了。」 「那你也老了。」 「嗯。」老了多好,老了那些夢想妄想癡想都死了。那時,大江,我或許會對你說,我愛過你。既然老得什麼也來不及了,我會敢說的,我會說得心平氣和的。我還會對你說:但願人有來世。 「那你一定得用功學習,要做大醫院的護理師啊。」他手那麼一往情深。 「嗯。」她手迎合著。感到他的手的力遠不止是手自身的。 「你那時一定是最好看的一個護士。」他手不可思議地燙起來,並滿是濕漉漉的汗。 「穿上白袍子,大家都差不多。」 「你一定不一樣,我肯定認得出你!」 「還有大口罩!」 「你不願我認出你?」 霜降不語了。認出就意味著被遺忘過呀,大江。當然,遺忘掉一個曾使你動過心的女婢是順理成章的事。遺忘很快就會發生了。遺忘是愉快的——等我一走,你會發現它多麼愉快。首先讓我們遺忘這手拉手,你從來沒有命名過它。似乎他的手明白了她的心事,感到遺忘的逼近,便死扭住她的。 「這裡好清靜。」他說;「沒人會到這裡來。」為什麼說這個?這樣手拉手不必背人呀。 她突然明白了他手的激情,明白的同時她的手也熱起來。這是她的第一次,把自己全部地給予了。她感到滿足後的無力。 她悄悄轉臉去看大江。他的臉和全身在他的呼吸中起伏。你佔有過我了。她眼睛一眨,落出兩顆淚。 一個月後她再次來看大江時,他已經換到三人病房去了。她記著前次緩坡上的約定,這天傍晚,她來了。就在那丘緩坡上,大江說他正在做新的決定:是否和兆兆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