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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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招架不住地擋在倆女人之間:「得了得了!……」 「什麼叫得了?你有短兒在她手裡呀?」川南推了淮海一掌:「今兒就讓她看看,我家就是霸道,就是橫行,就是依仗權勢!警衛,銬這娘兒們!」 淮海欲忙更正:「甭理她,婦道打架沒是非好講!……」 吵鬧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圍在程家門口。有表演欲的川南和六嫂越發情緒亢奮,臉上都出現了一模一樣的兇狠而憤怒的微笑。 「你銬啊! 「你再往裡邁一步! 淮海聲輕下去:「行了,她就想惹人來瞧咱家的戲,你不是幫她敲鑼吆喝場子嗎?」 「喲淮海!」川南甩開淮海的手:「你哪天變這麼厚道溫良啊?」 淮海像被揭了短一祥臉白了,又紅,不一會便撤了。 倆女人直罵到嗓子劈岔,所有醜話都重複了無數遍,瞧熱鬧的人乏了,才休嘴。奇怪的是程家人沒一個事後助川南的興,反而都說她:「閑著了」,「吃飽了撐的!」當晚川南建議:趁六嫂沒離境,再次以別的罪名把她逮起來。比如她從四星手裡搜刮過幾萬元,既然錢是四星走私走來,販軍火販來,花錢的也算得上窩贓、知情不報罪,大家都勸她拉倒。人全沒了以往的好戰,起碼好亂好熱鬧的勁。或許不止霜降一人意識到,從淮海那次誤會的被捕後,程家出現了一種微妙的慘淡氣氛,像是都在心裡為某件事氣餒,或暗中深深失望了一次:還像是,淮海那次被捕的誤會歪打一著地讓人們會心到一些什麼,會心到程老將軍的淚流之有源;這院子雖然一切如故,實質上卻一切都不如故了。老將軍畢竟老了,他的老絕不只是他一個人的事。 而霜降沒把這一切講給大江。她回答他「還好,」「老祥子,」「和從前差不多。」雖然程司令不照樣以鋒利的門齒磕碎一顆顆肥大的蠶蛹?孩兒媽照樣躺在竹椅上咯吱吱地翻身、噗嗒噗嗒地揮扇子?東旗時而回來;「咪一一咪!……」淒厲地喚她的貓?難道四星不還在他的屋踱去踱來或隔窗遠眺?難道川南淮海(有時也加上東旗、四星)不照樣白天相互謾駡,夜裡迎來送往,打牌、宵夜、狂歡? 難道那輛黑色雪亮的大本茨不照樣進進出出,在任何寬的窄的路上一往無前,雨天濺人一身水晴日揚人一臉塵?儘管車裡而的部件不如以往靈了,車駛起來不再快艇一般輕了。霜降能講清這如故中的不如故嗎?誰又能講得清? 也許誰也沒去咂摸這如故中的不如故。也沒人順摸得出。除了大江。霜降能在大江失血而發黃的臉上看到一絲先知般的冷笑。似乎他並不是剛咂摸出隨老弱下去的父親而變質的一切,而是老早就開始了這咂摸。他笑的內容還有:幸虧我的睿智,幸虧我父親對我僅是鋪墊,我從未依賴上去,我才成了例外。現在看到了吧,人們?我程大江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不讓我父親的榮辱主宰我的沉浮。說到底,一代草鞋權貴能領幾代風騷呢?它的短命是預期中I的,然而我建樹的是我自己,成就的,也是我自己。大江對心目中一個遠處長長籲口氣。 霜降這時從床沿站起,說她該回去了。大江說天還沒黑啊,急什麼。她說她還得向新來的小保姆交接班,示範許多事,還得收拾行李,下禮拜她就不衣在那院裡了。 「去那個沙發廠?」靜了一會,大江問「啊。」 「不是要上夜大學嗎?」 「也上啊。」 「你高興離開?」 「啊。」霜降抿嘴笑了,抿嘴喘了口長氣,身子往上一提,再往下一放。似乎從此什麼都好了,心都輕了。大江在漸暗下去的光線裡看她,動不也動她看。他不知慶倖她走還是不舍她走。不是你大江曾經那樣和我鬧:「你怎麼會是個小保姆?你不該是個小保姆!……」好了,我將不再是那座被你叫做「醬缸」,被六嫂罵做:「比《紅樓夢》中賈府還髒」的院落中的女婢了。可我還是我,我和你這多情公子之間仍是那個距離。 「我們不是說好,我來替你安排住處?……」大江又出來一點脾氣。 她說她養得活自已;自食其力不好嗎?他不出聲了,卻又不服貼地瞪著她。過了一會,他頭擰向背後的窗子: 「真他媽不想躺在這兒,想出去走走。外面特別舒服,秋高氣爽,對吧?」 「啊。」秋風一起。你父親開始披大衣了,沒人看見時,他雙手扒住桌沿站起或坐下,她沒對大江講這些。 大江頭轉回:「你去過香山沒有?」 「沒有。」東旗有天回來,說她提議全家去趟香山。沒人吱聲,全像瞅精神病一樣瞅她,仿佛說:正常人哪有這樣不識時務地興致勃勃的?霜降當然也不會對大江說這些。 大江眼神虛掉了:「等我腿好了,我帶你去香山!那兒到處是楓樹,天一冷就紅得呀……!你現在就扶我起來,我們到院子裡坐一會。你去值班護上那兒要把輪椅來!……」他眼馬上不虛了。 霜降連說不行:他昨天才做的手術。 「一會開晚飯人多,你趁亂到護士值班室,那兒要沒輪椅,拐杖也行!」大江說。 霜降仍不答應,說他離架拐散步還差得遠呢。「再說,我不能待晚,我不是閒人呐。」她伸手去捺已騷動起來的大江的肩。他的肩梆梆硬,鼓著塊巨大的肌鍵。「等你好些,我還來看你。」 大江看著她:「我好些還要你來看我幹嗎?」 她歪頭抿嘴,也看他。她知道她這樣子十分撩人,雖然人明白這樣子個個女孩都會做,是種天然的造作。「那就不來呀。」 「不來去哪兒?」 「去個地方,重新投胎,投了胎不走這趟,不做小阿姨。」她撒嬌地牢騷著,手指撚著胸前鈕扣。 「不走這一趟,就在鄉下窩一輩子?」 「啊。」 「在鄉下窩一輩子,從來不知道有個人叫大江,他喜歡你?」 「啊。」 她拿起床頭櫃上的包。 「要走了?」 「啊。」 他不言語了。她不去看他,知道他心有點痛,和她一樣。 「霜降!……你這都是跟誰學的?」 「什麼?」 「……你什麼時候學會這麼折磨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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