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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老樣子,世界上竟有這麼無聊的一幫人!」大江笑著惱,笑著愁。「不是聽說六嫂出事了嗎?怎麼個前後?」霜降生怕他把她也歸到無聊的「那幫人」裡,便簡短講了經過:六嫂有天到學校直接領走孩子,三天后程司令叫人把被藏的倆孩子找了回來。川南從此找六嫂的行蹤,不久六嫂就被警察抓了。罪名是跟外國人非法同居。霜降沒加評論和形容,沒說當時程家大怎徉傾巢出動,到賓館去看被「捉雙」了的六嫂,六嫂披頭散髮,口紅抹得滿臉,濃妝融得那張標緻臉蛋成了油畫調色盤。東旗的話:是個地道的妓女形象。

  六嫂被警方拘留不久,程家出現了兩個夾黑皮包的人,都說是便衣警察。他們並沒有驚動程司令,進了院直接奔淮海的屋。照例還在好睡的淮海被敲醒,換掉睡衣就跟他們走了。在院裡他對那個矮警衛遞眼色、打手勢,叫他去叫「老爺子」,矮警衛不懂,倆便衣先懂了,制止了院裡所有人的動作,說他們僅僅奉命來帶淮海「走一趟」,「談一些問題」,沒必要勞程司令的大駕。等程司令小跑著出來,淮海已被塞進吉普車,開走了。花一禮拜時間,程司令也未打聽出誰帶走了淮海。院裡有人猜是六嫂檢舉了淮海,出於報復。也有人猜是被開除的李子終於找她的保姆社會領袖把狀子遞到了某人手裡。又過一些天,兩個夾黑皮包的又出現了:他們還是和藹客氣,打定主意「不打攪首長」,直接找院裡的小保姆們淡話。他們叫大家不要怕,有法律有國家有黨中央替她們做主,程淮海怎樣為非作夕,怎樣蹂躪和淩辱她們,統統講出來。沒等大家想清利弊得失,孩兒媽已攙扶老將軍走過來,兩人一下顯得那麼風燭殘年,相依為命。

  一周內已變得顫巍巍的老將軍老遠就對兩個便衣拖長腔喊:「你們還我的兒子啊!」喊聲之淒涼之錐心刺骨,連兩個便衣臉上都出現了憐憫。

  倆便衣忙說帶走淮海的並不是他們。拘留和凋查是兩攤子公事。他們只管來調查,至於人被誰扣了,他們完全不知道。「首長當時該看看他們的拘捕證,上面有戳子證明他們是哪個處哪個科。公安局大了,各有各的權力範圍和任務。」

  老將軍像是根本聽不見,仍沙啞著嗓音管自訴說:

  「……你們呐,看我年紀大啦,不來惹我呀,怕惹出我這條老命!你們就來朝我的孩子下手啊你們!」

  倆人又忙打躬:「首長千萬別急壞身體。您一定知道中央最新文件,社會上淫穢犯罪活動要嚴加打擊,包括一大批高級幹部子女。您老一生擁護黨中央,相信您這回也會以党和國家利益為重,採取配合態度!……」

  「配合你媽啦個巴子!你們是什麼黨?抓人跟偷雞一樣啊?三K党還是拆白黨?……還我的兒啊!」

  「首長不要激動。您兒子有錯改正,有罪服法,沒錯沒罪,自會不丟一根毫毛地回家!您可別太難受,傷身子骨!……

  老將軍仍是對他們的話聾著,他們說他們的,他說他的。他己硬咽得進氣多出氣少:「你們打了狼就來殺狗、逮了兔子就來宰鷹啊!殺不了我這條老狗,就來斬盡殺絕我的後代啊!我還活著你們就開始滿門抄斬了你們?!我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鬼一生都給了國家;我十四五就槍林彈雨裡鑽,渾身給槍子打成篩子,命不大的九百回也死過啦!你、你們真打得下手啊!去問問看,我程在光怕過死沒有?攻城攻不上去,我槍都不要,甩大刀片,拿這一身血肉給我的兵開路,身先士卒你們當是寫在書上漂亮的?我活到今天就為看你們一個個來殺來綁我的子孫呐!

  為了革命,我少年喪母,中年喪妻,現在你們要我老年喪子啊,人頂慘不過這三「喪」啦!……你們殺呀,逮呀!

  把我逮去吧!我拿我這條老命抵我孩子的小命!我光膀子跟你們走,反正是滿身槍眼,你們再添幾個也不多!……

  國民黨的槍子沒要我命,你們朝我來吧!……」說著哭著,同時就要動手撕扯身上的衣服。孩兒媽和警衛都上去捺他。

  有的小保姆吃驚,說老爺子從不為子女動這麼重的感情,四星被捕時,他面都未露。也許人老了感情脆弱了,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

  所有人似乎都為老將軍由衷的感傷和蒼老的眼淚震動了。在場的霜降意識到,他的老淚不僅為兒子流的,而是為更多更深的緣由。那理由他自己也無可言傳。

  那個新來的小保姆竟也陪著紅了鼻頭眼圈。兩個便衣完全沒了公事公辦的腔調。似乎老將軍的悲憤大有道理、頗順正義,人們一時間悟到他所有的話都不假:他曾經的確英勇過、獻身過、玩命過,當他吃草根咽樹皮衝鋒陷陣時他沒有私欲雜念,想到日後會有這徉的院子房子和車子。他當時毫無把握自己將從成千上萬次死亡中活出來,成為有幸的幹分之一或萬分之一,來享受厚報。他甚至不知道世上竟有這樣的院、房和車,窮盡他的想像力,他當時所能想到的最美滿生活是兩畝地、一頭牛。你能說他的忠誠勇敢帶有投機意味嗎?

  也許是老將軍的話發生了效力,一星期後淮海回來了,對誰都說沒事,但誰都看出他臉更皺,嘴唇腫著。他說那純屬一場誤會,公安局長親自給他陪了不是。那以後淮海至少三天沒出屋,出屋後也不再對小保姆們張口閉口地「親一口」了。約摸一個月過去,被當洋婚逮捕的六嫂突然出現在院門口,說是要進院子跟諸位打個招呼:她要出國了,她不是「洋娼」而是洋人明媒正娶的夫人。門崗警衛拿不准是攆她,放她,還是扣留她。問正駕車進門的淮海,他頭縮回車窗說:「我不管了」

  這時川南下了樓。川南見六嫂「喲!」了一聲,六嫂卻搶先開口了。「來告訴一聲,我明天飛美國啦!好幾國大使館過問了我的案子!你家一手遮天呐,辦不到啦!你家霸道橫行的日子早過去啦!

  川南對警衛兵:「扔她出去!……扔啊!沒看這破鞋在髒我家門臉兒嗎?」

  「你敢動我一手指頭?」六嫂朝手按槍的警衛兵豎起一支尖尖的手指:「現在你們再逮再抓試試!

  「怎麼啦?做了出口破鞋我就不敢碰你啦?」川南轉向無所適從的兩個兵:「木頭啦你們?你們不敢動她,我一會叫你們連長關你們禁閉,玩忽職守嘛!破鞋腳站在我家地盤上呢!非法進入軍事要地,管它哪國人,想怎麼處罰就怎麼處罰!別說你,就是你那美國佬男人敢把腳往這門檻兒裡伸,照樣崩掉他的天靈蓋兒!……」

  六嫂朝院裡院外的旁觀者一劃拉胳膊:「程家還想霸道幾天呐?老頭一死,你們樹倒猢猻散去吧!那時有仇的報仇,有冤的申冤,哼,哪一天我還得回這院子看看,看這一家積陰德陽德到末了怎麼著了!看你們還敢霸著我的孩子!看你程四星敢愣充孩子爸!……」

  川南揚嗓門哈哈笑了:「你婊子子活不到那天!瞅你那副艾滋病身子骨兒!婊子你想看我們家笑話!別讓梅毒大瘡爛掉鼻子爛瞎你眼就算婊子你造化啦!……」

  淮海跑回來,對川南像哄像斥地:「吵什麼吵?讓人瞅熱鬧解悶兒啊?」他又轉向六嫂,也像哄像勸地:「你跟咱家沒關係了,還在這兒吵什麼?……」

  「我吵什麼啦?」六嫂道:「我要真吵別人早知道你家喪天害理,亂倫缺德的事兒嘍!……」

  川南上去就要揪六嫂,淮海擋了。

  「還得了?這婊子頂著咱家門駡街來了!」她被淮海扳住肩往後推,她一竄一竄地往淮海左邊右邊的肩上霸臉,企圖仍與六嫂保持對峙。「你國際大破鞋以為嫁個老外就拿你沒治啦?說銬你照樣銬!……」

  六嫂一步步往上湊:「你試試!銬不了我你不是人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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