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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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果真含有一個無聲的愛嗎?對她這個女傭?別扯了。這張嘴即便啟開向她傾吐出一淘籮愛字,她也不會信。它啟開的第一個動作將是斜著一邊嘴角的笑,那笑從一開始就讓霜降警覺,對做熱戀夢單戀失戀夢的自己一再喊「醒醒!」 假如果真有一天,它向她啟開,告訴她他愛她。接下去告訴她他要她;明知那愛是那要的謊花,或那要是那愛的苦果,她也會給。怎麼辦呢?她愛他。他要,她給,就算夠美滿了。 這張冷峻緊抿的嘴吻過兆兆,一定長長地、心篤意定地吻過她,那樣的吻會使兆兆和他都感到長久、完滿、徹底的相互擁有。那麼吻過之後呢?他心裡可還有一個小極了的角落?那小極了的角落像是人塞行李箱或填倉庫,塞填得再滿也難免留下的夾角或死角,他若就把那角落給她,她也要。 她眼睛脹起來。她頭一次這樣哭,淚水持續地蓄積,蓄積了那樣長久那樣滿卻不立刻流下來。因為她心裡並沒有悲傷推動它們流下,有的只是一種複雜的感動。為自己和大江無望燃燒卻不肯泯滅的那點情誼。 她仰起瞼,似乎想把眼淚倒灌回心裡。卻不行,它們成熟了,它們自己墜落了。她就這樣和自己的眼淚較勁,她將它們仰回去,它們尋著別的途徑再流出來。強烈的抵觸竟使那飲泣愈來愈難以扼制。她想,連自己的哭也變得這樣複雜。她不知它還算不算哭,正如她的笑,是否還有笑原本的含意:她在這淚洗面的時刻發現她哭出了痛快恰等於她時常笑出了難受;原來它們是可以混淆的,像好孬、美醜、善惡等概念都可以不相互對立,都可以混淆。 在程家的院子裡,在她這兩年中,所有她認為古傳的、固有的、長輩們教誨的眾觀念都被攪拌得你摻進我我摻進你,辨不出反正、是非了。 她的手被捏住了。伏臉,見大江正看著她。她急忙抽手去擦淚。 「哭那麼久!」他說。他看了那麼久,玩味了那麼久。 他說他的傷不值她那麼多淚。他又一次拉她手,拉得她只得推床邊坐下。「唉呀,小姑娘啊小姑娘!」他吟唱一樣歎道。 霜降問他的手術。疼得厲害嗎?剛下手術臺還好,夜裡不行了,我罵了一夜。現在呢?你撩開被看看,敢嗎? 霜降看見一條白得耀眼的腿,一股藥味掖在被子下。 那條病員褲被剪掉了一條褲腿。 她忽然意識到她不該這樣魯莽地撩開被子。大江大笑了:「怕呢,還是難為情,臉紅了!你可真是個小小姑娘!」 霜降急著轉話題,說剛才一個護士硬不讓進。今天不是探視日。那護士凶得很! 「後來你怎麼進來了?」 「就那樣作賊一樣進來了,她坐的地方能看守走廊兩頭。我聽她接電話,趕緊貼牆溜過來。」霜降說。現在的笑可算作真正的笑。 大江說她們對他一樣凶,要想她們不凶第一得說他爸是誰,第二,女朋友叫兆兆。不然她們見的大頭兵升成的官太多了。 「兆兆沒跟人打個招呼,要他們照顧你好些?』一霜降問。 「她打了招呼我還敢扯開嗓子罵人嗎?」 「你罵什麼?」 「什麼都罵,一開口就八輩以上!大頭兵受傷都要罵,這是規矩。跟新娘哭嫁,寡婦哭墳一樣,規矩。」他笑得一嘴牙又全露出來。一向的,他這笑比所有人的笑都飽滿。他恢復了霜降頭次見的那個饒舌頑皮的大江。 「總有一天她們會曉得你是兆兆男朋友:哎呀,那個亂罵人的大頭兵原來是趙大夫的男朋友!……」霜降覺得自己快要恢復成最初的自己了。儘管有個兆兆。 「她們恐怕永遠不會知道了。等兆兆三個月回來,我們說不定各歸各了」他說。 霜降很高興自己的心沒跳亂。沒這個兆兆,會有另一個兆兆,哪個兆兆都沒了,也輪不上你霜降。輪不上你心亂也白亂,不如安分守著他給的夾角死角、無論多小的個角落。你命裡該的,就是那個誰也占不去,想填也填不滿的小極了的角落。 大江以為霜降在專注聽他講兆兆。他一個勁肯定兆兆的長處,說她從不否認自己的優越感,為什麼否認呢,她該優越,她不像程家子弟那樣空洞地優越、不學無術地優越。而正因為她太優越她學不會愛別人。愛情是種雙方都表示謙恭才能產生的感情。「對吧?」他問霜降。 霜降趕緊點頭,實際並沒真聽懂他。 「我想我和兆兆不應該結婚了」他很沒主意似的看看霜降。一手一直握著她手。 「你們不是十月就舉行婚禮嗎?」全院人都在傳說程司令準備訂飯店,趁機請請平日不太走動的上級和同僚。討厭鋪張的程司令這輩子是頭一次和最後一次鋪張。 「兆兆告訴我,她看能留在日本。不留,十月她不會為結婚回來的。她對我沒那麼熱。」大江心平氣和地說。 「那你對她呢?」霜降急問。似乎不是急自己而是急大江,有點為他抱不平。你這麼好看這麼有前途這麼要強這麼不凡夫俗子,她憑什麼不對你熱?她不熱,讓她有一天也剩成川南,末了撿個姨裡姨娘的小行政幹部也嫁了,還見他眼色行動舉止。 「我對她?」大江想一會:「她是個值得人尊重的女人。 別看她平時小孩兒脾氣,進了病房像男人一樣果斷沉著,看了就讓人尊敬。但結婚是男人和女人的事,需要熱,說醜些,需要熱去刺激荷爾蒙。人說到底還是動物。動物間的異性相吸是很原始,也很美的。因為它沒有功利性,也不摻有社會因素。」 霜降想,他的意思是他對我有這種熱嗎?噢,大江,別來惹我。我有那個角落就挺好。有那熱沒尊重一樣是不成的,我知道。你更知道,不然你為什麼握著我的手從來不給我解釋呢?我們說點別的吧。霜降問他要不要喝水,她帶來了他喜歡的可口可樂。 她將他床頭搖得高些,一面回答大江對家裡人的提問:你媽?她還好,前陣流了次鼻血,現在她在看一個新醫生。川南胖了,懷孕嘛。東旗不常回來,回來總是為她的大貓。川南把她的貓打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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