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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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星啊了一聲。不想回答的問題他現在都這樣「啊?」,像聽不懂,也像不置可否。人們說,噢,四星讓安眠藥弄遲鈍了。 孩兒媽走了。霜降明白她來做什麼。 「四星,你媽是來提醒你的。」霜降躲開四星搭在她脖子上的手,他還在維護那已奄奄一息的寧靜。「她來提醒你不要犯糊塗。你明明什麼都知道,不然你怎麼會……吃那麼多安眠藥!」 四星定住,眼睛和面部肌肉又呈出曾經的神經質。他當然被提醒了:半年前那個頭髮散落的霜降對他失口喊出:「你們程家老的少的都作賤人啊?!」……他當然被提醒:父親巨大的陰霾籠罩著他的性命甚至他內心最隱秘的一點欣慰——這個叫霜降的少女。他當然被提醒了那夜他證實霜降身體上已烙下父親的指痕,他開始積攢安眠藥。 既然一切都被瞬間提醒了,長長一段寧靜淡然便成了虛偽。 「我知道你沒錯。」過了好一陣,四星似乎恢復了正常思維:「我父親要做什麼,他就敢做什麼,我常想殺了他。 我知道我殺不了他,他鎮著我,捏著我的小命兒。」他扳過霜降的臉,「要是我是自由的,你不會落在他手裡的,我可以馬上娶你,帶你走。」 霜降淡笑一下。和你走?去哪裡?去作惡?她說:我還是一個人走的好。你媽已答應我走了,等下一個接替我的小保姆一來,我就走。 四星慢慢點頭:「你走吧。」 「我先試試考學校,這一年我也存了些錢,供自己念書勉勉強強夠了。考不上,我就找個地方去做工。」她沉著地說。 「去吧。」他抱緊自己,仿佛沒指望抱她也沒必要抱她了。「我們這種家庭可怕,都是瘋子。連倫理天條都沒有的。還好,還好——我總算沒有……欺負你。我沒有太惡劣,對吧?你走你自己的路去吧,小鄉下妞兒。」他苦極了地笑一下,輕極了地摸摸她頭髮,眼裡有淚了。 過很久,他問:「他有沒有……」 沒有。她回答。她明自他不敢問下去的話是什麼。她看著驀然遇救脫險般的四星,心想,事情反正一樣。程度不一樣,性質是一樣的。她心地的乾淨反正是沒了,靈與肉的乾淨反正是沒了。她仍然按照吩咐去那間書房,仍在他欺負她時朝他笑,這笑是最不乾淨的。 「你聽著,我會帶你走。我會去找你,隨你去哪兒。 從你第一次跑進我屋,我就想:你才是我的轉機,不然怎麼會那麼突然就出現了。什麼都不是無緣無故的,一年前那個夜裡,你絕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這兒。在醫院的三個月,我躺在那兒想透了緣故這倆字。」 霜降從四星屋裡出來,走到院裡,孩兒媽仍躺在她的竹椅上。霜降突然來了種奇想:她從不是對這院裡人的生活側目而視,她在安排著什麼。由於她諳熟人性,暗暗順一條條人性理下去。不正是她第一次傳話叫霜降去將軍書房的嗎?不正是她調遣霜降給四星送飯的嗎?不正是她半年前不准霜降辭職而突然又同意得那樣爽快?她似乎在玩環形的多米諾骨牌式的報復:兒子報復老子,女人報復男人,長輩報復晚輩。 她或許不是誠心這樣玩。 她像個女巫,在下意識地玩中她不向著誰。 然而她玩的結果是倫理報復了道德,喜劇報復了悲劇,冤孽報復了冤孽。 九月初的一天、霜降接到一個電話,是個男人的聲音,說有人托他帶信給她,讓她到營門口接應。霜降一路騎車出去,心裡巴望別再是那個小趙。小趙自那次在朝鮮麵館遇到她和大江,幾番托他在警衛團的熟人帶信給霜降,讓她在大江面前「美言」他幾句,看在他「鞍前馬後」保衛過程司令兩年的情分上,幫他弄個北京市民戶口。信的口氣有一點醋意和譏諷:跟你霜降重敘舊情,我是沒那分癡心妄想了;既然你霜降已攀上了高枝,啄剩下的果子,也空投給咱救救饑。霜降回信給他,說這事她半點忙也幫不上,她與大江僅是主僕關係,連朋友都算不上,千載難逢地出去一趟,既是偶然也是正常。 而營門口站著的卻是風塵僕僕的黑瘦小兵,見了她就說自己從雲南來。 雲南?大江實習的部隊就在雲南。霜降腦子電一樣快地閃一下。 「我送我們副參謀長回來的……」說南方話的小兵說。 「副參謀長?……」霜降想他大約找錯了人。 「程大江。」他從軍用挎包裡掏出一封信,封面上寫著「煩交霜降」。她從沒見過大江的字跡,頭次見連自己的名字都覺得異樣了。為什麼是我?怎麼會是我?…… 「他怎麼了?」他人呢?他怎麼會被人送回來?…… 「程副參謀長受傷了——演習的時候出了事故,他的腿炸壞了!派我們幾個送他到軍總醫院的。」小兵說。 那是兆兆工作的醫院——霜降腦子裡又過一次電訊。 「他傷重不重?」 「重是重,不過沒危險。上飛機之前做過一次手術了,今天是第二次手術。」小兵說得很急,離去得也很急。 大江的信不長,只告訴霜降他可能會殘廢,想儘快見她。還說到兆兆在聞知他受傷的消息後正要動身去日本,去參加一個醫科大學的合作項目,他勸她不要等他。他被送到軍總醫院時,兆兆已走了。信最後叫霜降千萬對他家裡封鎖消息,他怕父親吃不消這個消息,也怕一家人到醫院去吆五喝六。 霜降第二天下午到了醫院。大江睡著了,臉色還好,人卻像老了一大截。那是單人病房,白色鐵床置於屋中央,一個向來神氣活現的大江一下顯得那樣無依無助。 霜降發現床周圍沒有一把椅子。的確沒人來看望過他。 她從未見過一個男性睡著的模樣。因此這一會的打量使她感到有些神聖。他原來是這樣睡的,嘴抿得那樣緊,像一張從來不和父親耍貧嘴、不和母親胡應付、不和女孩子們賣俏皮的嘴。很難想像這樣的嘴會不負責任不計後果地說:「霜降我喜歡你。」它那樣沉默寡言,即便含有一個「愛」字,也該是無聲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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