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喜歡我是很不現實的。」他伸出手去和她握:「就像我喜歡你一樣不現實。好吧,再見。」他跨上汽車,扭頭對她笑一下。是那樣笑的:眼裡有遺憾、嘴的一邊老高地翹著。似乎看透了她,只要他要,她就會給;她給時,就會忘掉她被輕視甚至被欺淩的處境;她給,是不求結論的。

  現在霜降想,僅那笑,也足以使他討她的喜歡成為完全靠不住的東西。

  這個家的子女都會那樣笑。假若有那麼一天,有那麼一個單薄秀氣的男孩(傳說中是那樣個男孩)出現在這院裡,膽法地羞怯地管孩兒媽叫「媽」,霜降會馬上知道他是誰。他是一段不體面但真誠的感情的孩子。那多麼好,霜降想,他一定不會這樣笑。院裡不會有人理睬他,包括孩兒媽,霜降會理睬他的,她寧可跟他一塊走出這院子,這院子裡的人個個會斜著一隻嘴角笑。

  那個不會斜著一隻嘴角笑的男孩在哪兒?真像人們傳說的那樣,被娩出孩兒媽的母體不久就死了嗎?……

  霜降從神形再次分離的孩兒媽身邊走開。假如她霜降註定屬￿程家院的一個男性,她該屬￿他。惟有他不會拿那斜一隻嘴角的笑來欺淩她,輕慢她。

  淮海老婆出國後,李子半公開地跟他同居了。小保姆們吵架時常相互揭短:你不要臉,讓淮海摸熟了捏爛了!

  你要臉,你挺上去脫光了也沒人摸你!李子的事就這麼吵出來的。吵到程司令那兒,程司令叫了淮海去他書房,父子倆聲高聲低,全院子都屏住氣聽。

  「……肚子搞大,你要掛我的名去給她找醫院,我下了你的大胯!」

  「肚子大了總得找醫院……」

  「攆出去!你不攆她,我叫人卷你的鋪蓋!你在外頭欠過女人啊?你那個男盜女姆的電視臺裡多少女人?你個個往家拖,我都沒管過!兔子都不吃窩邊草,你偏偏在家裡不得閒。告訴你,畜生!第一我沒錢給你,第二,公安局找你麻煩,我不認得你!」

  李子並不怕解雇,她梗梗脖子站在院子當中說:「攆我走?淮海,我不是你那糖稀老婆!只要你敢殺,就殺了我,不殺,我肚裡故事多了!老實說,我也是人玩剩了給你的。誰玩的你別問,問詫著!哼,別想把我也當那個女瘋子處理,我認識的小保姆老保姆多了,這邊你們滅我口,那邊領導就曉得一五一十!天下不都姓程!……」院裡除了孩兒媽還在她的竹躺椅上撲撲扇子,幾乎全都緊在花壇前、李子則站在花壇上,像當年學潮女學生做演講。

  有人說;快去叫孫管理!

  「孫拐子來正好,姑奶奶曉得他身上有幾顆瘩子!說錯了,捉我進大牢!我倒要看看這些揩淨油的男人有多大底氣攆我走!……」說著,她朝程司令書房毒毒膘一眼。

  這回連川南都只敲邊鼓一樣罵一陣,沒上去格鬥,一方面她自己有身孕,另一方面她也聽出李子的話不是虛張聲勢。

  兒天后李子仍是被解雇了:川南拿了根擀麵杖跑到女傭居室,砸碎李子所有的瓷器與玻璃,邊罵:「小婊子,讓她告程家的狀去!看她告得倒誰!看她手眼通天!叫她告!告陰的!告刁的!」

  屋裡砸到屋外,砸到後來也忘了屋是程家的屋,她把窗玻璃也捅碎了。孫管理拐搭著腿跑來又拉又勸,程司令和孩兒媽卻不見影。

  晚上淮海從外面回來,嘴裡哼著歌,見院子靜了,只川南一個執著擀麵杖來回踱,稀罕了,問:「川南,又抽什麼風?」

  「幫你教育你那小蹄子!」

  「有你什麼鳥事?回去和你爺兒們好好練練床上的,別每天鬧出那麼大動靜,讓別人聽了也不知你倆誰虐待誰!……」

  「臭不要臉的!……」川南端著木仗就去追淮海,淮海趕緊進屋栓了門。川南杵一杖罵一句:警察正操著你的心呢!過了初一你過不了十五,不是看老爺子的情面,你個歹徒花賊早下大獄了一一你以為你那就是玩玩女人?你那是淫亂團夥!你罪還輕了你?看黃色錄像都嫌勁兒小,非看活人表演!還叫什麼「觀戰」!臭流氓你敢說不是?

  你敢出來扇你姑奶奶說她造謠?說呀!敢說你們那些狗男女沒在一塊配種雜交,跟牲口一樣交給人看?!……

  淮海在裡面把搖滾樂開得整座樓一躥一躥的。將軍終於出面了。

  「川南,你給我馬上滾回屋子!」

  「淮海造的孽您……」

  「馬上給我滾回去!」他轉向其他人,「都回屋子!徹底地無聊!完全地墮落!飽食終日,不幹好事的下流胚!……」罵得院子肅穆井然,他才歇口回自己臥室。他不知道這院子照樣在十點半之後活轉來,照樣有紅男綠女造訪,照樣無聊地快活,川南淮海照樣誰也離不開誰地坐到牌桌上。

  這夜女傭們的居室也斗膽不熄燈。所有小保姆都從自己主人家冰箱拿點什麼,各自燒妙出來湊一桌席。平常日子她們也間或開開這類夜宴,但向來都只敢吃「陽春麵」

  最多甩些蛋花進去,還是幫廚房搬雞蛋時故意打碎,再從廚子那兒求來。她們之間雖然有仇有怨,永遠有你死我活地爭打,但程家人只要發她們中任何一個人的難,她們立刻姐妹起來,手足起來,就像前些年的政治術語「階級矛盾替代了人民內部矛盾:

  酒也是湊的,所以喝一會大家便暈暈地高興了。李子臉水腫一樣紅得透明,挺幸福地講起十年前她怎樣被程淮海糟蹋。

  「告他啊!」

  「告啦,」李子半點潑都沒了,衰弱而溫情地笑笑說:

  「告到誰那裡,誰就同情我,同情得也往我身上下爪子。

  後來自己也不乾淨了,告狀的勁頭也沒了。」嘴還笑著,兩顆眼淚卻流出來。於是大家又暈暈地感傷了。

  哭乾淨,大家互相關照:吃,吃啊。有人把川南白天罵出來的「觀戰」拿來問李子,說那些話聽了像懂像不懂的。

  李子嘴一嘖:「怎麼會難懂呢?就那樣男女混著抽籤,抽到一塊的一對就在人當中做那事,剩下的就圍在邊上看嘛!那些男人帶的都不是自己老婆。」

  小保姆直說:「活畜牲!」又直問李子是「觀」了還是「被觀」了。

  「我有那麼豬啊?!」李子說:「淮海帶我去過一回,去的時候已晚了,他拽我到人圈裡,乍看到床上明晃晃兩個身子,嚇得眼都黑了,半天沒搞清那是什麼!……」

  都是些什麼男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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