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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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哪來的都有,男人都是淮海這種高幹崽子。一說這個的爹是誰,那個的岳丈是誰,我就像聽高級領導人名單一樣。電視上報紙上都是這些人的老子丈人接見外賓,走紅地毯,個個都那麼周正,你哪裡想得到他們的兒子姑爺們在一塊就做這些事?恐怕哪家都一樣,都有幾個像淮海這樣的茅坑,都要捂著蓋著。我哪裡告得贏?有人掏程家的茅坑,程家也會掏回去;怕被人掏就不掏別人。」 李子微微晃頸子,浪浪地笑著。她的十根白淨的、肉團團的手指上戴著各種假寶石。她將它們略一伸展,眯眼把它們一打量,馬上又縮回它們去。似乎她沒想到它們會是這副樣子:這麼豔麗青春卻不尊貴。 她意識到霜降在看她的手,她馬上看回去,眼睛有點惱。有人打哈欠,李子順勢說:睡嘍睡嘍,明一早要回人間嘍。 霜降這時拿出一條絲巾,給李子,說處得都跟姐妹一樣,留個念頭想頭吧。其他人懊惱遺憾:怎麼就霜降一人想到了。 李子接過絲巾正反看看,說這麼貴的東西啊霜降,你現在是不一樣啊!……她笑,笑出一種腔來。霜降從頭上拆下辮子,發現李子要說的遠不止那兩句。 「你是半個程家少奶奶呀霜降!今晚真不容易,也從程四星那兒抽出身跟咱們姐妹姐妹!……」李子想找呼應,扭頭四下笑道:「對吧?」人都跟她一樣笑得瑣,卻不應她。 霜降想,真較上,李子一副唇舌不見得利過她,她霜降也是田埂上麥場上學過野的。但她打算能讓李子多少就多少,不去傻吵,吵會把倆人體面都傷完。李子橫豎早沒了體面,顏面也極老;她已和顏悅色承認自己不乾淨,與人勾搭做人嬌婦,她已把全部要害露給你。她反而沒要害了。沒要害的人才笑得出這種刀槍不入的笑。 再過些年,霜降也會笑出這種笑。多年前的李子也是碰碰就羞,為自己最大膽的虛構和最傻的念頭幸福和痛苦過的,也等過灰姑娘式的奇跡發生。她不及霜降美和聰明。這反而使她早早覺醒,讓自己放明白了。於是她學會了另一種愉快,一種基於自暴自棄的愉快。霜降對著李子的笑臉怕似的閃了幾閃眼皮。 「好了,不逗你啦,」李子寬寬嗓音,「好好讀你那些複習課本,說不定真考上什麼學校,跟四星重新擺擺位置呢!四星有錢,供得起個女學生——管他疤不疤,只要有「歐米嘎!」她笑得很響,像把一切不順心都發出來了。 小女傭們也跟著笑,笑得那麼狠,每個人都明白自己在笑什麼;每個人都有深隱的一塊癡心值得她去狠狠地笑。霜降明白她有一天也會和她們一塊笑,望著自己寶貝過的一個夢想,像成年後笑自己兒時寶貝過的一件玩具: 它多沒價值啊,卻曾經讓我秘密地快樂過。 她們認為霜降的夢想是四星。她們笑霜降給兩個孩子讀故事書時的認真,以及她與兩個孩子之間那份似似乎乎的感情。有回霜降哭,小保姆們問怎麼了,她說都都跟淮海的孩子打架,拉架時她竟挨了都都一腳。 「拽他到大人看不見的地方,你踢他十腳!他告狀也不怕,沒人看見你可以賴乾淨!」他們躥掇霜降。 霜降嚇著一樣連說那怎麼行,她忍不下心的。 「你待他好,指望他有天叫你媽呀?姓程的一代比一代壞,他們長大,肯定比他們的爹更禍國殃民,那時你想打也打不著了!」 正說著,都都走過來,怯生生挨著霜降坐下,替霜降拍拍被他踢髒的褲腿。小保姆們跟見鬼一樣一哄而散:霜降知道她們背地會說她什麼:霜降在孩子身上下那麼大功夫,程四星也不會領情。不是傳那倆孩子不是程四星的嗎?他好不容易獲得跟他孩子天天見面的自由,也沒見他和孩子親熱過一會兒,你霜降不是瞎使勁嗎? 出院後的四星像是經歷過死——既然死能了結所有恩怨,現在再看他上輩子的人和事.常會那樣啞然一笑。看著他的孩子;管他們是不是他的,他也這樣自己跟自己無聲地笑。聽人們向他咒駡六嫂;聽人們在飯廳裡拌嘴嚼舌。或背地發父親牢騷,他統統給予這種笑,像是所有的痛苦不幸煩惱就只值得這一笑。他甚至連笑都懶得笑,主動提出回禁閉室用晚餐。霜降每晚給他送飯,擱下飯尋各種託辭儘早離開,他也這樣啞然一笑。他這祥笑,霜降反而不急於走了,似乎某種好奇心使她越來越長地陪他,想看透他究竟為什麼這樣笑。他這樣笑是不妙的,她意識到。他像是從自己不成功的自盡中獲得一個新的生活目的,他滿心在籌劃去實現它,因而對周圍人無目的或目的太舊的生活只能報以這樣的一笑。霜降想弄清的,正是這個目的。 她留神到他吃飯看電視的習慣仍保留著,卻不再那樣不依不饒地和電視主持人爭執,不再評論任何事物。又有領導人接見外賓,簽合約;又是這個先進人物那個模範事蹟,他一律認真恭敬地看,看完一笑。這一笑讓霜降真的感覺到現實世界就那麼可笑。 他發現霜降在看他,便伸手摟住她肩,動作竟那樣正常,甚至有了些溫暖。接下去,他會吻霜降,沒了過去的輕浮或故做輕浮,很正常隨意地在霜降臉頰下一吻,若霜降躲,他便認真瞪著她,她的心會為這認真動一下。見她也認真成那樣,他卻又笑了。這時的笑更成了謎。 霜降被這謎一樣的笑迷住了。 「四星,你笑什麼?」她有時間。 他總裝傻:「啊?……」 「四星,你變了好多,從你住院那時你開始變的?」 「真的?是變好還是變壞?」他把霜降的頭放在自己肩上,用自己臉頰去蹭她的頭髮。他過去絕沒有這種動作。 「不知道。」她回答。一邊伏在他肩上,發現它不再是副人殼子。他的體嗅也變了,戒了煙,他聞上去清爽許多。那種幾乎嗅不出的體嗅甚至使她感到舒適。 每次總是他打個長哈欠,然後關掉電視、像正常的人妻之間的對話,他問:「睡吧?」 她慌著站起身,說要走了。漸漸地,她竟有些不舍地將頭從他肩上移開。那是個成熟穩定的男性的肩,並寬厚起來,溫暖起來。 他會再次吻吻她,那種認真和隨意使她真實地感受到他對她的珍借和尊重。這不正常的關係被他處理得那麼正常,簡直是個奇跡。她不再是完全被動的,她將臉倚上去,某一回,她竟吻了回去。 她被自己吻回去的那個吻嚇一大跳。 四星卻笑了,叫她出去時幫他關上走廊的燈。他把剛有的一點兒不正常馬上正常化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雨下得天早早暗了。霜降站在廚房灶前愣神,想著四星的晚飯。她越來越多地在四星的一隻風味萊上花心思和時間了,這天竟想不出花樣,愁起來。 比平時稍晚,霜降抱著個大紙箱到四星屋,進門就對他宣佈:今晚她和他一塊吃;吃火鍋,她邊說邊打開紙箱,取出備得精細的料,一碟碟擺開,擺一隻碟她看四星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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