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孩兒媽也許是不忍東旗分出去住,這件毛衣是織給這小女兒的。據說孩兒媽曾經把東旗打扮得很怪:齊眉劉海的毫花頭,毛線小外套上一件小旗袍。東旗發現母親通過她再現她自己的童年,而那個幸運童年註定連著不幸的青年、中年和晚年,她忿怒了。她從此要按自己的喜好買衣服,留頭髮,竭力避免去重複母親。她與那美國男朋友決定要私奔那天,她戴了條淡灰的長圍脖。私奔失敗,她無意發現母親房間的牆裡有張照片,上面一個圍長圍脖的少女跟她一模一徉,那是年輕時的母親。東旗對人說過她恨母親。為什麼?她卻沒說。也許因為母親用女兒複製自己時制出許多個一模一樣的失敗,包括失敗的私奔:她們都沒有從同一個男人的控制下逃掉。

  並且東旗也從內質中無法逃脫母親的複製;無論她怎樣好鬥、挑釁,最終她總是讓步。婚前她向父親讓步,嫁了父親中意的女婿。婚後她向丈夫讓步,回到娘家,讓丈夫去愛他始終在暗中戀的女人。嫌社會太鬧,她隱居在家;又是家裡煩了,她隱居到學校。雖然她不斷和人鬥嘴,但真有是非她總是披衣趿鞋在局外溜達。她的披衣趿鞋和孩兒媽雖然在風格上有區別,本質卻一模一樣(本質是她們那徹底灰心後的快樂。)霜降將毛線球纏繞整齊,一邊摘掉線上的草葉。這樣也沒驚動孩兒媽。她像是有形無神了。她還有無形有神的時候。那晚上霜降與大江相跟著進院子,輕手輕腳鎖車時,發現孩兒媽從花壇邊走過。見他倆,她嚇一跳似的站住了,意外極了的樣子。而霜降卻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感覺:她一點也不意外,她伺侯和窺測著他們、人們。

  「噢!搗蛋貓!……」霜降將毛線球遞還給她,她對霜降笑,神志卻根本沒參與這笑。半年前霜降向孫管理提出辭職,還沒等回答覆,四星的事發了。在四星自殺的理由沒弄清之前,院裡勤雜人員不能動,孫管理對霜降這樣說,誰的話。孩兒媽的。孩兒媽一向有神無形地干涉院裡的事。

  「聽說你決定不走了?」孩兒媽問霜降,未等答她綴一句:「留下好啊。』她這時笑得神形合一了。

  霜降想說:我哪裡講過我想留下。但她知道她已被決定留下了。這院一子的人進或出、走或留都是被決定的。

  「他現在需要人照顧。」孩兒媽說。

  他,當然是四星。出院後的四星話少覺多,享受了一個多月的自由,主動回避家庭晚餐。經常地,還是霜降將飯端七樓。飯後他總是散散步,有時也去看人打打麻將。

  牌桌上有人向他借錢,他也借得不罵罵咧咧、總之他變得很溫和、寧靜或許惟有霜降感到他的溫和寧靜恰恰像一場絕症的潛伏期。

  「他出院以後簡直換了個人一徉,那麼……那麼……」

  她舉起手中的半截子毛衣端詳大小,又似乎借它的顏色形容四星——那麼柔和,那麼似是而非莫名其妙。

  它是織給四星的嗎?那麼她對四星是有偏愛的?因為她最初的偏愛招致丈夫對四星的虐待,又因為丈夫的虐待,她補過一般更偏愛得多些,更躡手躡足些。這樣,四星如今就成了這個逆循環的惡果。

  霜降忙說這毛衣顏色真好。

  「男的女的都能穿這顏色!」孩兒媽像是心裡有了靶了。那靶子會是兆兆嗎?大江到部隊實習的前一陣,兆兆來得很勤,常聽她孩子氣的嗓門:「大江.打會球吧?!」

  「大江,我騎摩托你坐後面,怎麼樣?」「大江,你幫我把那貓逮住!非治它不可,它搔我臉!」兆兆和大江打羽毛球時,會圍許多人觀看,有時連孩兒媽也悄悄挪近,眼高高低低地隨著兆兆起落。兆兆總是一身短褲短衣,腰裡系一件羊毛衫。有小阿姨問:「兆兆你幹嘛不把毛衣穿上?

  那樣能暖和嗎?」

  兆兆沒有回答。後來人們發現她總是把不同顏色式樣的羊毛衫系成不同風格,才明白那樣系便是矯健瀟灑,是種裝飾。不久小阿姨們打球身上都系件羊毛衫。

  很快就見孩兒媽織這件毛衣了。

  接過霜降遞過的毛線球,她輕說聲「謝謝」。意思像打發霜降走開,卻在霜降欲離去時說:「大江走是你去送的,對吧?」

  「對呀。」那是個清早,大江叫住剛起床站在院裡梳頭的霜降,問她能不能幫他把行李用自行車馱到汽車站,再把車騎回來。大江一向不調遣父親的司機和警衛員。

  霜降邊同答邊觀察孩兒媽的臉。這臉上你休想看出她心在怎樣琢磨你。

  「大江這孩子從小就和傭人們處得來。過去有個老傭人的兒子到現在還跟他通信!」她慢慢開始編織:「兆兆那姑娘事業心很強,這一陣說是開始給主刀醫生當副手了。

  不然大江走她會來送的。」

  何必又是傭人又是兆兆地提醒我?難道大江會做那麼糊塗的事,為我去得罪兆兆?難道我有那麼高的心去奪兆兆位置?儘管那個清早大江頭一次吐口說他喜歡我。

  在聽孩兒媽聊大江怎樣與其他程家兒女不同,兆兆怎樣出色,人們怎樣認為他倆天生地造地般配,霜降隨口附和著,心裡卻油然生出一股對大江的怨。怨那個清晨的他。

  那早晨他說人不能選擇父母,要是能選擇,事情怎會那麼複雜。他的話漸漸亂起來,說他對女人的愛部分取決於那女人愛他的程度;他只愛愛他的女人。要是愛他的女人恰巧美麗可愛,他就不再管得住自己。「我不是在說兆兆。首先她不美,其次她驕傲得愛不起別人來。」

  霜降手用力托住自行車貨架上的行李,氣也不敢出。

  眼看自己那份樂天知命、安分守已的無望再次被帶到希望的薄冰上。

  「我知道你喜歡我。」他說,眼神和聲調都那麼鄭重,如此鄭重地耍無賴,把起因後果都歸了她。

  她知道她不該問起兆兆,結果還是問了:「你和兆兆吹啦?」

  「沒有。」

  她完全不懂這局面了。

  看出她不懂,他說:「我希望我和你一祥,有個普通的家庭,勞苦的父母:然後我奮鬥。我奮鬥出的東西都是我的,誰敢說它們歸我父親?我要人知道無論我程大江的父親是幹什麼的;無論有沒有父親,我都有不變的價值。

  女人也一樣,她的價值擺在那兒,那價值什麼父母都給不了。」

  到汽車站了,霜降說她得回去叫孩子們起床,弄早飯給他們吃,然後送他們上學。她用這些提醒他她是做什麼的。兆兆呢?每天被保姆叫起床,吃保姆弄成的早飯,被父親的轎車送去上班,白大褂飄飄的,人跟在白大褂後面叫「趙大夫」。也許這對比起作用了,大江將行李拎下車架時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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