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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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你找的那些補習課本不見了。」他停頓,觀察她,「你把它們拿走了。考得不錯。什麼時間離開我家去當大學生呢?」他蔫笑了: 她看著他。你暗中一直在關注我,正像我暗中始終期待你關注。兩人走過窄門時,霜降覺出自己肩上有了一隻手。她扭頭去看他臉,希望他這回能告訴她那手意味什麼。她看到的臉是微仰的,有心事的,似乎守著太多心事他完全不管自己的手去了哪裡。 「咳,霜降!」誰在叫。一個坐在門口桌邊的男人站起來,看看霜降,馬上又去看大江。這男人頭髮燙過,長久不洗因而結成縷縷。 「是你呀!」霜降認出了那個把她領進程家院的小趙。 她同時感覺大江扣住她肩的手沒了。 「我復員啦!在販甲魚!好掙!要不是你上次賣那東西提醒我,我還真不知那東西會在北京城主貴!我見你大了……」 「我大收著我寄回去的皮褲子了吧?」霜降感覺到大江的厭煩,卻仍忍不住將家裡、村子裡這個那個問個遍。 「他……是大江吧?」小趙問她,然後笑出一個完全不同的笑向大江,身子快速一矮,又一高,出來個滑稽的禮節。大江伸出手去握,叫著「小趙哇!怎麼樣啊?」霜降吃驚:眼前的完全是個年輕程司令。她憶起四星說的,某一刹那父親會附著于他,控制他的行動。她沒想到那神秘的控制也會出現在大江身上,無論他怎樣自認為他與父親不同。 在這點上四星竟多些自知。 大概由於小趙打量他倆時目光的狡獪,大江不舒服了,往下騎的一段路,他不發一語。或許他還突然看到一種背景:窮僻粗陋鄉村中的一座農舍,捧大碗喝粥的兒女們管父親叫「大」,霜降就屬那裡。 早晨霜降仍采了柏樹葉回來,她知道它們第二天一定會被扔進垃圾桶。程司令早飯後總是大聲問:「今天有沒有弄些柏樹葉回來啊?」人答有,他才沒話。幾年前他得了治孩兒媽病的偏方,從此督促人采柏樹葉。好在他從不去張望垃圾筒。 孩兒媽拒絕被治癒。似乎生病使她空洞的生活添了一大內容。 又到了竹躺椅出沒的季節。中午前頂靜,等於別家的午夜。霜降送了孩子,洗好晾畢衣服,就有一會消閒看看書。程司令一般早上不叫她,早上他要讀報、剪報,(凡是他認為重要的文章他都剪下貼到一冊巨大的簿子裡,所以報紙經了他的手剩不下什麼整塊文章供其他人讀了。)他也在早上乘車出門,都說他去辦公,卻不知還有什麼公需要他衣冠楚楚、身後跟著小跑的警衛員去辦。 霜降見東旗的大貓在盤一隻毛線球,趕緊嚇走它。毛線己在花壇上纏成網,費大勁才解開。順毛線走,霜降看見線那端的孩兒媽。她的竹躺倚擱在櫻桃樹下的蔭涼中。櫻桃摘過了,葉子碩大起夾,綠得油膩。樹中有風,綠色漫了孩兒媽一身一臉。 霜降見她兩手把著毛衣針,並沒有一絲動作。毛衣織出有一尺了,她停下似乎忘了她在織給誰;她有眾多的兒女,誰更需要它?據說孩兒媽向來對疼愛孩子是極謹慎的。自從程司令向那秘書開了槍,她從不敢讓自己對仟何一個孩子有偏倚,那偏倚會馬上引起程司令的懷疑。發現四星喝的是牛奶,而其他孩子則喝豆漿,他找來孩兒媽問:「他憑什麼特別?」 她答:他比其他孩子弱。 他問:他為什麼比其他孩子弱?一圈的崽子,吃一樣的食,偏偏他弱? 她見他目光越來越暗忙說:他生下來就弱!先天弱,後天也弱。 他慢慢點頭:噢,就那麼不像我。小尖下額,眼老淚汪汪,從小就一副勾引別人老婆的相? 她忽然明白他指什麼。天打五雷轟——他不像你像准?!她哭著賭咒。 我哪裡知道他像誰?他冷笑,你要不知道准會知道? 你不知道你幹啥偏袒他,讓他吃偏食? 從此孩兒媽明白她對哪個小孩個別的疼愛就是給哪個孩子招災禍。她必須對所有孩子都保待一副溫乎乎的表情,吃飯時不督促任何孩子多吃,隨他們偏食刁嘴。對誰的功課都不問津。好的不能賞,被她賞了很可能要遭父親的罰;壞的亦罰不得,父親會賞他,然後他或許會仗勢壞下去。兩個孩子打架,她從不拉,一拉必明白其中准得道誰失道,萬一露出褒貶,她和孩子們又不得安生一陣。 連編織毛衣也不能過一旱露出意向。孩子問:媽你給誰織啊?她若答給誰,誰就得讓父親橫看豎看,誰也經不住那樣看,看久了總看出蹊蹺,疑惑,甚至惡感。她總說:瞎織織,看誰穿了合適吧。她隨後會叫所有人來試毛衣,最後總有人合適它。實際她就是比著他尺碼織的,但尺碼永遠只能在她心裡。 孩兒媽沒意識到立在近處的霜降。也許她在回避意識。霜降想,她現在心裡有誰的尺碼呢?川南的?川南終於向人宣佈,她要和最後這個男朋友結婚了。她領男朋友回來,頭一個問淮海「你看他像誰?」 淮海說:「我看他挺像個男的!」 川南半天才反應過來,當著牌桌上所有人說:「上床比比,看他比不比你像男的!」接著她說:「你得跟老婆搬出去,我得在你房裡結婚一一你外面有房,打著程司令名義詐到的四十平米房!……」 淮海叼著煙摸著牌:「那是我的工作室!」 「我饒了你不揭發你個臭流氓在外面搞什麼鬼……」川南道。 「哪有什麼鬼?不就搞搞女人嘛了外國的大導演誰不搞女人?」 「大夥聽見了吧?」川南轉向眾牌友:「你要敢不讓房給我,我就告訴你老婆!」 「我搞女人找老婆才高興。不然她怎麼知道程淮海女人一大堆,老婆只討她一個?搞女人越多,我老婆越得意:我是東宮娘娘!」 當時川南礙著牌癮沒認真吵,不久人見她抱了被子褥子進了淮海家。那天淮海不在,他老婆一人堵門。 「你還不讓開,等我拿張紙給你捏一邊去!」川南說。 淮海老婆綿性子,不緊不慢說:「我要是你就不結婚了。老都老了,鏽都鏽住了!」 等人叫了程司令來,兩個女人已在地上了。兩人都淒號:「爸——爸!」 東旗趿著鞋走到氣得一竄一竄都講不出話來的父親身邊,說:「爸,讓兩隻母貓咬去吧,她們咬完晚上接著打牌,您老這兒又血壓高又心率不齊,何苦?」 地下的兩個仍哭著叫「爸!」程司令甩開東旗挽扶他的胳膊:「我不是你們爸!你們不用叫我爸!我怎麼養出你們這些兒女!……」他打跌地走開,一邊喚:「我的洪湖喲!」洪湖是他出國的大兒子。程司令也喚過大江、東旗,甚至四星,以要他們不在他身邊、誰離他遠誰就在他心目中變得完美:誰就會在這種時候被他喚著想念著,與他身邊這些不肖的做對比。 程司令指著孩兒媽說:「看看你生的這些東西!」 孩兒媽聽到這話竟有幾分得意:現在你認出他們是你的種了吧?耍橫動粗時他們個個都是你!沒有你,我哪有本事生出這種東西! 最後的協議是東旗讓出她與川南合住的臥室,她住學校去,父親每月給她一筆錢做補償,東旗是頭一個搬出程家院的兒女,除卻嫁出去和調到外地的那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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