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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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過她,那麼一定是她躲開了那些可能迎面撞上他的狹路。她想他;避開他是為了更多更專注地想他。她也點頭笑了一下。 傍晚大江問霜降肯不肯去和他看場電影。她馬上明白他早上是和兆兆通電話。兆兆昨晚來了,沒走,今一早謳著什麼氣跑了。 「這張票是給她買的。」大江說,神情坦蕩蕩的:「她不去了。」 「為什麼?」 「噢,為的多了!」他笑笑,不太以為然,也有些不耐煩。「你去嘛?不去我把兩張票都給人。正好晚上看看書,這麼多天屁工事都沒幹。」 她問一句:什麼電影?趁他簡單介紹電影時,她考慮去不去。如果他繪聲繪色,那麼他極其希望她去。不惜拿情節誘惑她去;若他只給個客觀的解說,證明他的確無所謂。結果他繪聲繪色。他眼裡有渴望。 霜降叫他等等,她去換衣服。她還想再遲疑一陣,把自己填空缺的處境看得再清些。天平那一頭突然空掉,這一頭猛地墜地,他被摔痛了。他此時急需一個分量,把那頭墜下,把這頭升起,扳回平衡。霜降正是這個應急的重物。她已編好藉口:孩子不舒服或孩子晚上沒她講故事不睡,但大江見她先開了口:「好啦?」他眼裡有對她衣著、形象的讚美。 她一下覺得所有藉口都太藉口了。 電影是值得一看的。儘管大江睡了大半場覺。多虧了大江,她能看上這樣好的電影。她竭力把事情往表層想: 她霜降也跟其他小保姆一樣,喜歡沾淮海、東旗或大江的光,混個好電影看。她們那樣傻乎乎的優越感她也能有: 咳,我跟大江去看了個特別好看的電影!誰也不會疑心她對大江有什麼,更不會想到大江有什麼對她。放著個門當戶對的兆兆,大江對一個小保姆會有什麼呢? 出了復興門,馬路上的人少了。大江慢下自行車等霜降趕半步上來。而霜降卻始終維待半步的落後。 「快到了。」大江說。「拐彎就是營門。」 「幾點了?」霜降問。 「你餓不俄?」他開始往路中間騎:「穿過馬路不遠,咱們在那兒找個吃東西的地方?」霜降搖頭,他笑笑:「我餓了。」 霜降又問:「幾點了?」 「你管它幾點了!怕什麼?大不了不幹這個小保姆! 二十郎當歲,不幹這種鬼差使,你差什麼啦?要是你真愛幹小保姆,不在程家還有王家李家張家。」他把車停在朝鮮冷面店門口。 霜降跟他進去。大部分桌上都坐著一男一女。坐下之後大江開始談電影,不僅情節,細節他也不落掉。霜降納悶:你不是睡著了嗎? 他說:「這電影我看過兩遍了。兆兆沒看過。」他似乎突然語塞.。 霜降想,他現在明白他需要的只是個填補空缺的東西。她還想,話千萬不能停在這裡,停下了她不會再有力氣塞在這個空缺上。 他緩慢地抬起眼睛,不是一向神氣活現的那對眼: 「你想我是拿你填那個座位的;別人造成的寂寞拿你來解? 不是。本來就不是為我自己買的電影票,她不去,我也不必再看一次,這兩張票大可以送人情了。我頭一個就想到你。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嗎?我約你出去,那時就想到把你帶到院子外而去。程家大院是個醬缸,在裡面的人想不被醬著都不可能。你看你,也被醬蔫了,你本來育個挺銳的脾氣:」他笑了,有點酸楚的樣子。 對他這些話能搭什麼茬兒?只能也笑笑。是真的有點酸楚。最早使她意識到他們之間尊卑懸殊的不正是你大江嗎?你幾乎直言告訴我你嫌棄我。從那時我明自你我是天與壤,無論我在心裡多喜愛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只能永遠屬心裡。我沒權力被人喜歡,只能被人捏捏碰碰,解個悶,或填填空缺。 她沒說這些。現在她心痛時也可以笑得很好。再說幹嗎心痛呢?出來和他看看電影,坐坐小館兒應該是挺開心的事。他那樣看你,就讓他看吧。調情有多種方式:淮海往你身上捏,將他手輕輕打回去,就回答了他的調情。大江看,你看回去,也是有來有往,不乏調情意味。她卻不能夠,假如她把她與大江的關係處理成調情,她就再不可能默默享受她對他無望、因無望而純粹的愛。她這時意識到:這種無望的愛是她的快樂。因為無望,她便不必期待回報,也不必費神費力去索取回報,更不必因索不來回報而不滿。無望也使她從不妒嫉兆兆。她不願見大江,不願大江對她有任何超越調情的情感表白,就是為避免那無望升格為有望。人一旦有望就變得不易滿足,有碗裡的想鍋裡的,並如履薄冰,生怕一腳踩空,墜進失望。而失望能加害於本來就無望的人嗎?當然不能。 大江在她想這些時講起自己的所謂自我設計:要做個科學家式的軍事家;要改變這支沒文化因而愚蠢的軍隊素質;要寫現代兵書;要向人們證實他今後的成功與他的草鞋權貴家庭毫無關係。他本人決不是個「綠衣巷衙內」。 兀突地,他提起兆兆。 「她很聰明。是個難得角認真的女人。」他眼睛略向上翻,想還有什麼詞去形容他對女明友的滿意。「她好學,不俗氣。對了,她的字寫得特漂亮!」他再次抬起眼,像是讚美詞多得他無所適從了。 霜降誠心誠意分享他的滿足和幸運感。 他很輕地舒口氣,說:「問題是我不喜歡她,就像她不喜歡我一樣。」 霜降警覺起來。 「我倆在一起,只因為我明白她合標準,她也明自。 我具備做她丈夫的條件。標準和條件都有,就是喜歡沒有。更別說愛。所以我們在一塊很累,太人為地想培養那個喜歡。」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霜降被自已這句橫著出來的話嚇一跳。話問得多鄉里鄉氣,缺斯文。既問了,她只得作無心無肺的樣子擠擠眼。 「我畢業論文寫完以後再看。可能十月,」他說,「那時我的部隊實習也結束了。」 霜降感覺一腳踩空了。冰裂了,冰下而是無底的失望。什麼時候她竟走上了希望的薄冰?是他引她走上來的。 她說這冷面真辣,他問:你辣出眼淚來啦?他掏出疊得四方見棱的白手絹,問她要不要:她要了:突然想到兆兆也要過這樣的手絹。 一陣幾乎是幸福的怨恨:我本來安安分分,你這是要把我往哪兒引?給還手絹,她站起;說這可真的該回去了。 大江不動。兩人一站一坐地沉默。店裡所有的一男一女都在甜的沉默中。「喂,你什麼時候走呢?」大江兀突地問。 「到哪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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