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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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愛叫它什麼就什麼吧。」大江的笑緊張起來。 「怎麼能愛叫什麼就什麼呢?北京新開的那些西餐館,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在那兒都可以叫成法式牛排,德式牛尾湯,愛叫什麼就什麼。中國盡出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 大江臉上乾脆沒了笑。「那就請你將就點吧,誰叫咱們的爹都穿過半輩子草鞋呢?」 兆兆或許從此開始不高興的。 依霜降看,大江蠻體貼兆兆。兆兆吃一會,張開兩手:「餐紙?」他馬上掏出自己折得四四方方的手絹,細語地向她抱歉,他家不用餐紙。 小保姆們也被允許參加晚會,不過拿了東西到外面吃、全擠在窗臺上看兆兆:「兆兆笑了」「兆兆跟東旗講英語了!」「兆兆脫了件毛衣,準備跳舞了!」「兆兆的屁股扭得活像鬼子!」…… 程司令這時退場了,一面說:「你們好好玩!」又對小保姆們說:「小女子們想蹦達都去蹦達,過年嘛!」其實不是因為「過年嘛」,而是「兆兆嘛」。他一向恨「的斯摳」;管它隊「跌死狗」,說男人女人這樣對著扭,就扭出那麼多離婚來了。 兆兆一直是皺眉苦臉地扭。李子在行地告訴霜降,這才是地道的;淮海請她看過美國錄影帶,上面的洋鬼子都扭得滿臉痛苦,要死要活。 兆兆跳累了,就把臉歪在大江肩上歇息,大江悄聲跟她說了什麼,她才又笑了,捶了他一下,舉起個孩子一樣小小的拳頭。 而就在兆兆出現在院裡的前一天,大江一詞不置地握了霜降的手。 就在兆兆出現的兩星期後,大江與霜降淡起「將來」。 他有兆兆,霜降有沒有「將來」關他什麼事呢? 霜降想,他若再對她做莫名其妙舉動,她就真嚷:放規矩點!揩油啊你?!她懊惱那天沒狠狠抽回手,讓他的手跌痛:他活這麼大,還沒有女人閃失過他。他和女人各占天平兩頭,女人總全力壓住這頭。索性不壓,撤出天平,讓他那頭一墜到地,跌痛。 而她很快意識到讓自己喜愛的人跌痛是絕無可能的。 即使她知道大江和她之間沒任何將來可談,沒任何正果好求,她仍對他的笑、他的每個顧盼有呼必應。寬敞的院子,不知怎的忽然有了許多狹路相逢的機遇;總是那樣,走著走著,猛地抬頭,他已站在了面前。倆人這時就一笑:對下起,不是故意的。奇大的一個院子,奇大的一個家庭,會都消逝了似的,就留一條路,怎麼走怎麼迎面遇上他。她不承認她在尋覓他,跟隨他,相反,她認為是他在處處埋伏,在等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了」這時她與他又臉對臉了,他問她,像她一樣愉快而不安。 她搖搖頭。她怎麼想得到他會出現在四星房裡。四星住院,偶爾需要東西,總是她取了送去。她說他嚇人一大跳。他笑道人就這樣,找什麼真找著了倒會嚇一大跳。她想反駁,你有那麼偉大,總是我在找你?你那樣子才像安了心打我的埋伏呢。她沒這樣說。像兩人初識時那樣逗嘴耍賴,她想也不敢想了。 「噢,你搬到這屋住啦?」她問,一面從衣櫃裡找出衣物:「打春了,四星要些薄衣裳。」 他解釋這屋最靠邊角,不僅清靜也頗舒服,寫東西效率高些。 家裡人都知道他在寫畢業論文,為寫它而住在家留在北京,還有,兆兆也是他住下的押由。現在若有人叫: 「大江,電話!」再聽不見他罵著下樓:「媽的誰呀?」 「要是有地方住,我才不住這兒呢。」他對霜降說。 「你不喜歡住家裡?」霜降麻利地疊揮好衣服,一副忙著要離開的樣子。 「你跟我談一會話不行嗎?來,坐下,待一會兒。」他自己先坐下指指旁邊的沙發:「你以為我跟這家裡的人挺像?我跟他們根本不是一種人!」 她看著他,同時坐下去。你當然不同於他們,不然我怎麼會喜歡你。原來她以為自已絕不會在他身邊坐下的。 「你看得出我們不同,對吧?」 霜降點點頭,臉在慢慢地笑。 「看出什麼不同呢?」 她說:「他們下午起床,你早晨起床。」 她以為他會看出她在存心氣他,至少也在逗他。他卻說:「你看得很對。他們偶爾一也可以早起床,但每天早起床就要意志了。他們沒有意志。我有。沒有意志的人生活給他什麼,他只能要什麼,要了什麼,就趕快享受它,不然明天可能就沒了。因此他們只能要這個家,享受這個家。要是他們沒有降生在將軍家庭,而是最窮最苦的人家。他們也只能要那樣的家,忍受那樣的家。他們沒力量改變被給予的那份生活,力量產生於意志。老爺子一死,他們就什麼也沒了。我不一樣,我身上如果有勝於別人的東西,絕不是老爺子給的!」 他跟什麼賭著氣。霜降站起來,說她真得走了。他看著她,吭一聲笑了。 「你怎麼對這些破事兒這麼有興趣?什麼帶帶小孩,洗洗衣裳。你也一樣的——給你怎樣一份生活你都接受?」 他的笑告訴她:他惋惜她更嫌棄她。 這時她突然看見沙發前的茶兒上放了一大摞舊書,全是各種補習課本。那意思是:他本想把它們給她的,卻提前發現了自己的徒勞。 直到初夏,四星要出院的前一天,霜降才又見到大江。他正在打電話,坐在門廳裡,兩隻腳擱在放電話的高幾上,差不多堵了路。她知道只要他不想見她時,那些不期而遇就統統沒有了。倒不時聽到兆兆的嗓音,知道她來了,走了,或住下了。 霜降見大江穿一身睡衣,幾綹頭髮豎著。已是上午十點多了。她知道只要他早晨放棄長跑,一定是兆兆頭晚上沒走。 她不想驚動他,想從他背後蹭過去。 「……你一大早跑了,我一直在跟你說對不起……」 他感覺有人,站起身讓路。偶爾瞥見霜降,點頭笑了一下。從那笑中霜降回看到他這麼多天的委曲。那笑似乎還告訴她:我想過你,找過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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