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觸摸她身體的手不是冷的、懶的,它溫暖得像另一隻手。她順從地躺下,緊緊抱住他,抱近他,以免她看清他。當她聽見他脫衣的寒翠聲,她調開臉。雖然兩副軀體內是同樣的父精母血的支流,但那畢竟是兩副軀體。二怎麼也不等於一。她怕自己看清這不能合而為一的二,看清這個瘦長灰白的男人與自已心目中那個寬肩膀、個不高的軍官完全徹底的不同;完全徹底是兩個生命個體。一旦她承認二永遠是二,她便不能通過這一個將自己給予那一個,儘管他們有相似的眼神、微笑、動作、嗓音,甚至有完全相同的一瞬。你不可能把那徉的一瞬固定下來。

  他的頭觸到她的腮。她意識到它是半禿的,而那一個卻長著一頭麥樁子一樣又硬又密的烏髮。他的唇觸到了她的唇,她嗅到一股煙味;那一個呢,總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那祥的牙是不會發出任何氣味的。他的手捧住她的頰,手指上帶著撲克牌的香味。她想起它們整日整夜、抽筋似的翻著一張張牌,慌慌張張地收攏一盤、再開一盤,好像任何不運氣不順心都能攪掉、重來。那一個絕不會有這樣十根既忙亂又無聊的手指頭。她沒有機會留心大江的手,但她想像得出它們的樣子——它們翻書,提筆,縫軍制服的肩章時的巧與拙。她這時觸到最不該觸的東西,那雙腳。那雙腳擱在了她的腳上,帶著發黏的冷汗;它們就這樣毫無道理地神經質、出冷汗,看上去像他整個人一樣精瘦慘淡卻又不安分。對了,他的腳似乎是他人格的象徵,你能在上面看到他的浪蕩和羸弱以及侵略性攻擊性;你會嫌惡和憐惜它們,同時又恐俱著它們。

  她永遠不會忘掉那個赤著腳,頭次出現在她眼前的大江,他的陽剛並不體現在他輪廓分明的肌肉上,卻體現在那雙腳上。她曾坐在那上面,它們使一個女性馬上聯想到他強勁的全身。與那雙腳比,這一雙好比腐掉朽掉的身軀末端,不然它們怎麼會這樣陰濕和冷?……

  霜降推開四星。推開他到一定距離,她便看他個清清楚楚了了她身體裡有什麼飛快地在退;一股熱像潮一樣退盡。

  四星仍那樣重地看她。他的身體也是灰白的;他所剩頭髮不多,所以那灰白幾乎徹頭徹尾。「我要走了。」霜降說;他扯住她,沉默透出一點歹毒,她掙扎,他制止她。

  那歹毒來自哪裡?為什麼他偏偏這天——六嫂罵大街罵出不知是真是假的秘密時他對我做這個呢?想拿我證明他不屁;男兩個孩子是他的根?她開始踢打。

  他抱著她任踢任打。直到她相信他沉默中的耐性和韌性同時也出自一種頗厚的情分,什麼樣的情感呢?似乎不如愛那樣美卻比愛更根本的情感。從始至今,他和她的關係就寄生在這情感上。他吮吸她身心中的新鮮與活力。他像胎兒,外部世界則像母體,她是聯繫其間的臍帶。依賴于她,他成了條情感寄生物。他怎能說他愛她或喜歡她呢?那情感比愛和喜歡沉重、複雜得多,並殘酷。

  她哪能承得起這感情呢?

  她終於坐了起來,伸手去抓散落滿地的衣服。他搶先奪它們到手。

  「四星,我要走了!離開你們家!你行行好,讓我好好地走掉!」她眼睛看著他,還有句話沒講:別把我弄得太髒,別毀我,讓我好好離開。她打聽到一家沙發工廠需要女工,簽合同的,有沒有城市戶口,那工廠眼開眼閉。

  她本來沒有太認真想過這事,工資低其次,主要是難找住處;北京城的人都有四世同屋;為住房有殺人有自殺的,別說她一個鄉下人。告訴她消息的是夏天從程家辭職的一個女傭,她說要是霜降不在乎男女方面的事,就可以免費住剛建成、還未及分配出去的公寓樓,那個看公寓的幹部從正月十五到臘月三十都排滿跟女人睡覺的日程。霜降問:那你也讓他睡了?問完就悔,想這樣直截的話太打臉了。不料姑娘大方得很,說睡一覺你又不少了什麼,有錢出錢,沒錢出人,這還不是公道透頂?在程家乾淨多少?

  ……霜降悶住了。原來哪裡都不乾淨多少。她的要走的念頭一直是拿拿放放,直到她這時對四星吐出它,才發現它原來真的是條路。

  四星沒問:要走?去哪兒?什麼時候?他就那樣捺住她的衣服,眼盯她盯得越發重。似乎這樣一盯一捺,她便走不了。他另一隻手伸過來,她看到,領先於整個手的是兩根手指。難怪他目光這樣重!

  一瞬間,她想起他曾告訴她的:當一股狠勁出現在他心裡,控制他的行為時,他就不再是他。另一個人在他身上了。她透過他的眼,看到附著在他身上的那個人的蒼老濁重的眼,還看到那蒼老濁重的人性人情沿著兩根伸長的手指在延伸。它們延伸到她身上。一種恐怖,或是威懾使她不再動。這手指變得自信,不再像剛才那樣男孩子式的探問的,每個新的發現都使它們激動和羞怯一陣。

  另一隻手拉滅了燈。只有屋盡頭那盞立地燈把一隻毛糙的光圈投在天花板上。

  她這才徹底相信他的話:這個殘忍的、充滿征服性的人不是他,是他的父親了。人們竟懷疑他的血統,多麼無稽!他此時不僅證實了他是將軍的兒子,他簡直就是將軍自己,將軍就這樣大手筆地鎮壓住孩兒媽,還有許多被知曉或不被知曉的女人。將軍從來不做「偷著」、「吃豆腐」

  之類的事,要看,他就直眉瞪眼地看;推開門,闊步走進浴室,看個痛快酣暢。而不是撅著屁股,弓著腰,吃力費神地去覷門縫、鎖孔。將軍沒有一點鬼頭鬼腦,零零碎碎的邪惡,邪就邪致頂點,頂點就是正。他當著人叫:「霜降,你到我書房來一趟!」

  她擱下手吸正撿的韭菜就去了。眼的餘光中,她看李子輕輕一笑。

  將軍見了她就牽起一邊嘴笑了,似乎說:你倒真乖。

  「進來。」他叫她,「把門關上——關嚴。」他的指令如此理直氣壯,誰都不會懷疑它的正當。

  「來,替我研墨。你研墨手最勻。」他說。眼睛也開始微笑,像看他頂嬌慣的孩子。她留心到惟一的不同是他把意圖這樣快就告訴了她,於是她意識到他的實際意圖不在於此。

  他坐在他的皮椅上,沒有像往常那樣為她讓開地盤,她好兩手抱住小臂粗的墨推磨一樣研。他拍拍自己的腿:

  「坐到我身上研。」

  她正懷疑自已耳朵聽岔了,他已將她抱到了自己膝上:「好輕巧個小女子!」他說,一點不像淮海那樣輕浮。

  「好了,研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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