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平均每人兩千元收入?那時候豆腐多少錢一斤了?兩百了吧?吃肉不排隊?沒肉了吧?打擊貪污受賄?您這號的貪完了受完了撈飽了就把咱這號的關了殺了,看咱們老爺子沒大戲了,是吧?咱們老爺子照樣修游泳池!不滿意?您改革把老爺子改了革了呀!……屏幕換成一幫學生幫著掃大街,廣播員介紹他們如何樂意為社會做好事,四星又對著學生們說:掃著了錢千萬別繳給老師!也別繳給警察!

  千萬別學雷鋒叔叔;雷鋒叔叔沒大腦,不然怎麼那麼早就死了」掃、掃、掃!你爸花錢送你上學,讓你學掃大街的?還不快回家。好好學英語,趕明兒到美國,掃大街也掃得出美元來!……屏幕上現出幾個醫生,介紹他們怎樣到山區推行新避孕法,他也馬上跟著換詞兒:別扯你媽的淡了!山區人沒燈,上了床幹什麼呀?也太不人道了吧?

  人窮夜歡;你連夜裡都不讓人歡人還活不活了?你們閹了自個兒又去騙人家,都做絕戶呀?說到「絕戶」,他手指一捺電視搖控器。

  屋裡一下子靜得可怖。

  霜降看看他。他問,你看我幹什麼?看我像不像個絕戶?她說,我哪裡有工夫看你呀,我在擺設這麼重的家具。她真的在將一具單人沙發搬到朝院子的窗下,去壓住那些落髮。屋裡各處可見落髮,那窗前地面上的落髮卻成了層。她從來不問:你每天在窗前站多久?她想像得出他怎樣眼巴巴站著,看院子就像一縷魂看人間。他站在那兒,生了根似的,落髮像歸根落葉,兩年,一條性命就凋零成這樣了。

  她直起腰,手扶在沙發靠背上喘氣,感覺他那不妙的「看」。他對她下流過,動過手腳、卻從未這樣重地看過,他看著她,走過去把門的兩道栓都插上了。

  「你過來,」他對她說,跟他父親一徉,不說「好不好」、「願不願」,或者「請」。霜降疑惑地笑笑。他又說:

  「你過來」。這回帶了笑。只要他這樣笑就好:又煩又懶、萬事不認真的樣兒是正常的他。

  霜降過去了。他說:「你坐下。」與他父親一樣,在你完成他頭一道指令後,他才給你下一道。你無法反對他的意圖,因為在你明自他意圖之前你已執行了他的意圖。就像人對於動物——「跑——跳——接住它——回來——坐下——好了,把嘴裡那東西給我。」人從不讓動物明白他最終是想要它嘴裡的東西,否則它可能做自己的決定:

  是否跑或跳;是否有必要做那一連串傻動作。這院裡所有的小保姆都被訓練得很高興不必自作主張,不必動腦筋,你告訴她「跑」,她跑完了,高高興興腦子空空等你下一道指令。問題是霜降太樂於動腦筋,當你叫她「過來、坐下」,她明白你絕不僅僅是要她「過來坐下」;她之所以動作遲疑,是因為她企圖在「過來坐下」之前就搞清「過來坐下」之後將發生的。她過去了,沒有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你要我做什麼?」

  四星仰臉看著她,還是那樣重地看。越來越重。是他的目光的分量壓得她坐下了,坐在他身邊。他拉起她的手,翻成掌心朝上,看了看。她知道自己的手是粗相的。

  人的臉可以瞞住許多事,如生活的艱辛,家境的貧寒,手卻總是誠實的。他將她手拉到他胸口;她看見自己的手很被動地撫著他那副人殼子。她還看到在這雙手和那副人殼子之間的差異,前者健壯、豐滿、離罪惡尚遠;後者病態、乾癟,為罪惡作出過巨大犧牲。

  他想啟口說什麼,但似乎他明白任何話都將與他如此重的目光完全不協調;他明白自己只要一張嘴,准出來些輕佻流氣的話。他已忘了怎樣說正經話;即便他做得出那份正經,也會把自己嚇著:我怎麼會這麼肉麻?尤其對女人,即便他認真,他和她們都不會相信。他多次對霜降說過:「我喜歡你,」緊接著他會加下句:「別他媽逗了!」或者斜著嘴笑,像是被他脫口而出的一刹那的正經弄糊塗了、嘲諷了或噁心了。霜降知道,當他沉默——沉默地輕摟著她或拉住她的手,那是他最嚴肅的對於她的表白。

  她手感覺他的心也起搏得很懶。那裡而裝著什麼?那些話——他啟口卻終究未傾吐的話?那些話是否感歎她變了?她初次與他相遇時的活潑和潑辣、俏皮和頑皮、無知和無畏漸漸稀薄得近乎消逝了。他啟口是想再叫她一聲「小鄉下妞」嗎?他已不再那樣叫她,因為她不再是個不諳世故、一心嚮往城裡生活的小鄉下妞了。他詫異她不再是簡單樸素的,她有了許多心事。他或許還想問「你的孩子氣哪兒去了?在你那鄉村以外,世界的複雜與邪惡,這院落的糾紛與恩怨使你在半年內失盡天真?你笑中的敷衍與灰心從哪兒來?……是失望?像我一樣失望地活著,你也失望了——鄉村生活是苦的,但這院裡的生活中,你卻發現一種被稱為苦難的東西;這院裡的每個人都背著它,他們不得不背它、這就是為什麼這座院落在極樂的享受中顯出它瘋人院的本質。

  他這時將她的手捺在他羊毛外套的鈕扣上,示意她解開它。她照辦了。忽然發現他的手伸到她的鈕扣上,他臉上還有種無賴式委屈:你解了我的,我也得解你的。她用手去護鈕扣,他卻改了方向,將手擱在她胸上。他的表情更無賴:你不讓我摸嗎?你剛摸了我呀。

  霜降感到一半的自己在掙脫,另一半卻迎合上去。在她的兩個自己爭執不下時,她發現四星的手已進入她左一層右一層衣服。他眼晴仍重重地看著她,另一隻手將她一點點攏進他瘦骨嶙峋的懷抱。她的臉離他的僅一寸距離,近得她無法看清他,近得他不再像他。一個人的目光怎麼可能這樣重?她突然看見另一個人通過這雙眼在看她。

  大江那天晚上將手擱在她脖子上,說她怎麼可能是個小保姆時,就有這樣重的眼神。

  大江,既然你透過另一個人的眼來看我,那麼我通過另一個人來感受你吧。她不再抵抗,讓那手探路、尋訪。

  那手告訴了她,她身體發育得多完美,每一個曲度都清晰柔和得令她自己也吃驚。手開始用力,她感到另一隻手的力量和熱量參加了進來。

  大江拽住她小臂時,就有這股「跟我走」的蠻橫力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