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她心想這算什麼事呢?兩腳掙扎著要去夠地面,將軍卻加重口氣:「別動,研墨!」她的手開始旋那柱子。因為弄不清整個情形的性質,她的情緒感覺也無好或惡的定義。既然將軍不覺得滑稽荒唐,她怎麼敢斷定它的滑稽和荒唐呢?將軍那麼一把歲數了,抱抱你這祥的年輕小女子,就算不太正常,也是超出了正常的嬌寵,還能有多大差錯呢?墨在盤上劃出道道時她再次表示要離開他的懷抱。將軍說:「還不夠釅」明明很釅了。

  將軍的一隻手解開了她的衣扣,不是那樣摸摸索索、探頭探腦的解法,而是明朗果斷地將它一拉。她那天的襯衣上恰巧是撚鈕,一拉就全開了:她一手掩衣服,一面無論如何也要站起來。「叫你研墨呀。」將軍說。

  她怎祥也不聽他的了。她腳夠著地,他也跟她站起來。一站起來他的手更方便了。「你看看你看看……」他又像埋怨又像嗔怪,兩隻手緊緊扣在她胸脯上。他似乎感歎它們的大小合宜,滿滿捧了他兩手心。「不動嘛,你看看你看看……」她不敢動了,她已從他的「你看看」裡聽出了脾氣。

  「你看看你看看;多好,多好;不習慣?以後就習慣啦。」他像在開通她,誘導她;什麼大不了得?沒比這事再正常的了。她被弄痛了,拿手去護,他不耐煩地把她手扔開了。

  「研你的墨嘛,工作哪能不幹完?工作有頭有尾,善始善終的那種同志,我就喜歡。要用力喲。你看看你看看,這樣多好,墨才會釅嘛!這才是負責任的工作態度嘛!」

  她看看桌邊的裁紙刀,怎麼也甩不脫一個幻覺;那刀連他的手帶她自己一同戳穿。但她的手一離開那柱墨他就會說:研你的墨嘛。她怎樣也不可能以一個動作就把那刀持到手,萬一讓他看出動機,他真的要發大牌氣了。這場大脾氣的後果很可能要她的命。將軍的手槍就在最順手的抽屜裡。她突然明白,他讓她磨墨實質上是控制了她的雙手,就像叫俘虜舉起手來。那以後她很少去將軍的書房,將軍也不再叫她,據說他血壓心跳都有些異常。

  直到冬天,變得消瘦憔悴的將軍披著呢大衣走到院裡,看一眼霜降,像是戰亂中突然遇到自己失散的孩子,意外並傷感地叫了她一聲,然後說:「你這個小女子,你躲到哪裡去了呢?……」他拉了拉她的手,問了她這樣那祥的事,包括過冬衣服足不足。她想,也許那件事真的不那樣邪惡,不然怎麼沒有半點暖昧和隱諱在他的表情裡?

  她幾乎認為那不是真的,只是她發了臆症。那個強取豪奪她青春和美麗的將軍是不存在的。

  然而這晚上將軍通過四星提醒了他的存在,那事實的存在。四星不再是四星——正如他曾說的——當他想毀什麼時,他的父親便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了。她這下看得清楚之極,那個老而強暴的生命就在四星凝重的眼神裡,在他帶著火氣血性,不容你置疑的兩根手指頭裡。她對四星的2那點憐憫頓時沒了。強暴一生的將軍是不會老的,他正通過這個貌似羸弱的四星在毀她。

  事情沒有發展到最後一步。

  事後她想,也許四星在最後一刹那良知發現?也許,他真的像人們講的「屁」?也許他嗅出了父親的蹤跡,天倫的禁忌使他止步了?不然他怎麼會在她匆忙著衣時來一句:「我父親七十九歲了。」他像在勸慰自己:這樣的老人再壯也不中用了;他也像在開導霜降:他對你只是心有餘力不足的一把老骨頭了。

  除夕前一天,樓上樓下忽然哄鬧起來,說四星自殺了!把積攢的一大把安眠藥全吞了下去。醫院來了救護車,將軍站在樓梯口喊:「祖宗的!連力氣大的都找不來?淮海,你個雜種還不幫著抬擔架!……」

  孩兒媽趿著鞋跟著擔架喚:「四星,我的兒子!」這一喚喚得原本已忘了四星存在的眾兄妹全動起情來,川南淒號:「四星!六哥呀!我們知道你苦啊!六嫂不是東西,你何苦為她傷心成這樣!……孩子是你的!她罵也罵不掉的!」

  「什麼體統!」程司令吼:「他又沒死!」他渾身一戰,像要跌倒,被那位矮警衛員攙住了。

  四星被搶救了五天,仍沒有死活結論。第六天孩兒媽對霜降說:「他醒啦。」她不說那個「他」是誰,霜降也明白是四星。從霜降被派了送四星的三頓飯上樓,孩兒媽就跟她常常提「他」,聲悄悄卻清晰。「他喜歡這種香皂。」

  「他不吃羊肉,從小不吃。」「他昨晚睡著啦!」霜降發現她成了孩兒媽惟一的說話對象,而惟一的話題是「他」。

  「你去看看他吧?」孩兒媽說。「車在門口等著。」她遞過一隻棉包,裡面是一罐粥。

  霜降捧著粥鑽進黑色大「本茨」,車裡暗,她征了一陣才認出朝她明眸皓齒笑的是大江,「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有點想不起來了。」他說。霜降沒答話:要是真那麼好的忘性我何苦惹你想起什麼。

  大江催促司機開車,然後將腦勺仰在靠背上。閉上眼。她看看他,發現他已有了些官態。他剛撮起嘴唇。想吹口哨,馬上改了主意,大概認為那樣不夠穩當

  出了院的四星不再失眠,胃口大,頭髮差不多掉完了。當人們發現一個白胖子在傍晚的花壇邊溜達,不敢信那是三個月前瘦空了的四星。據說他的神經系統又向另一邊偏差,現在每天要睡十六七個小時的覺。

  誰也沒問出他吃安眠藥的原因。當然,誰也沒敢認真去問。有次川南在晚飯時咋唬:「四星,那麼多藥粒兒夠你吞半天的吧?」她的男朋友立刻朝她使個眼色。

  四星慢吞吞答:「我又沒事,慢慢吞唄。」他現在說話幹事都慢許多,因為胖才慢,還因為慢才胖,很難說。

  六嫂那婊子,你住院時她還非要進病房看你,我擋了婊子的駕!……」

  「川南!」大江皺皺眉:「你怎麼這麼多辭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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