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那一天,她不禁停在浴室的鏡子前面,把一雙想像中的眼睛盛在自己眼睛裡去看自己,那個輕問仍出現了:

  「就你嘛?就你嗎?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孩;值得去輕佻、溫柔,或風流幾夜的小女傭?……」她急忙從鏡子裡抽出身子。但她在所有人眼裡都隱約讀到這個詰問:東旗、淮海、川南,所有人。包括院外的人。

  院外的明著問:「那個領程家孫子的漂亮妞兒是准啊——不就是個小保姆嗎?」

  「還能乾淨得了?姓程的男人個個是雁過拔毛!」

  雖然霜降潑起來會拿跟朝他們翻、但她越來越早地來幼兒園接孩子。有時她會找個地方避開人,等到所有家長領走各自的孩子她再出現。這時一陣孩戶的哭喊傳進遊戲室,霜降辨出那是四星兒子都都的聲音。她趕緊跑到窗口,見都都和兩三個男孩扭成一團。都都個頭大,打得卻很不得法,被比他矮小許多的對手占盡便宜。一位老師坐在樹陰下打毛線,嘴裡喊著「不准打!」人卻沒有一點趨勢要起來拉架。霜降跑出去。

  「他們打我們都都,你怎麼不管呀?」她扯開孩子們,同時問那老師。

  「我不是叫不准打嗎?」老師仍是慢吞吞懶洋洋。這是位上年紀的老師。據說當時四星、東旗他們在這個幼兒園時她就做老師了。那時她給孩子們排「孔雀公主」的節目,四星永遠演王子,東旗永遠演公主,無論他倆多麼無表演才華,甚至無表演興趣。她甚至鼓勵孩子們叫他倆「王子」、「公主」,她自己帶頭叫。那時飯碗有紅有藍,所有孩子都嚮往紅色,而每天飯碗發下來,只有四星和東旗的是紅的。老師看看霜降:「再說是都都先動手打的別人。」曾經永遠是「別人先動手打的四星!」曾經永遠是「東旗哭啦——誰欺負她啦?」

  霜降替都都整理扯散的衣服,都都隔著她的肩向那三個男孩哭喊:「你們敢打我!我爺爺是程司令!」

  「就敢打!」男孩們喊回來:「打死你!」

  都都再次聲明:「我爺爺是程司令!……」

  霜降拉著他往外走時心想,爺爺是程司令比爸爸是程司令怎麼就差那麼多?

  程家院子十一月初就有暖氣了。六嫂不僅來吃飯,飯後她還會到客廳的長沙發上睡個長午覺,睡得晚,她就不費事回去上下午的班了,就著暖氣她打打毛線,埋伏著等孩子們從學校回來——秋後霜降每天走許多路到學校去接送四星的一對雙胞胎了。六嫂總是小偷一樣匆匆將孩子摟兩把,或把正編織的毛衣往他們身上比量比量,再四周望望,沒人她會往孩子衣兜裡塞些外國糖果。為了施這類小恩小惠給孩子,她還必須施恩惠給霜降:長絲襪全是進口的。有人說六嫂在跟外國人吊膀子。話更有惡的:「六嫂跟外國人在做生意?肉生意吧?」

  霜降看著六嫂樓住孩子的貪婪樣,心想:母性果真偉大,它使一個女人厚顏到這地步,耐得住這麼多人白眼來、白眼去,只為了摟那麼一摟。

  等孩子等晚了,六嫂便乾脆連晚飯也在程家吃了。這天川南闖進飯廳就問六嫂:「昨天我叫你怎麼不理我?」

  六嫂皺皺拔成兩根線的眉:「什麼時候?」

  「裝什麼蒜呐?」川南轉臉對大家:「昨天我到友誼商店,見她跟個大禿頭老外在樓下酒吧裡坐著,我叫她,她跟瞅生人似的!吃飯時候你又認得程家人啦?」川南又轉向六嫂,並成心臉對臉坐到她對過。「你是怕我跟你借外匯呢,還是怕我向你們保衛處人事處告狀,說你跟老外搞破鞋?說說看,婊子,你幹嗎當我生人?!」

  程司令叫了聲:「川南,不吃飯你給我滾!別人還要吃飯!」

  「爸,這婊子噁心得我沒法吃飯!……」川南回道。

  「她憑什麼還往這兒來?我們家四星不是跟這裱子沒關係了嗎?」她對六嫂作出乞求的表情:「勞駕您婊子別往這院子顛兒了,怎麼樣?」淮海上來拉走了川南。

  六嫂擱下飯碗,大把甩起眼淚來。她控訴程家以勢壓人,在離婚判決時給法院遞話,不准她當母親的帶走孩子一根毫毛;程家欺負她平民百姓;程家沒一個好人,沒公道好講等等:沒人理會她,都用心她吃各自的飯,生怕跟她一計較要麼敗了胃口要麼好菜讓別人吃去了。飯廳很靜,除了六嫂偶爾一兩句哭訴就是程司令堅硬的門齒磕碎蠶蛹的聲音。最後六嫂泣不成聲了,程司令將碗「啪」地往桌上一頓,站起身迅速離開了餐廳。像聽見了號角,所有悶吃的人此時一齊停了,相互看看,都在別人臉上看見了沉默的狂喜。川南站起身。

  大家全看著她,似乎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

  川南揪了六嫂的衣領就往外拖。六嫂比她高,一推川南便倒了。於是上來個淮海,跟著淮海老婆也上來了。淮海老婆從不分是非的,凡是丈夫幹的她都擁護。

  「缺乏教蕎,缺乏教養。」東旗笑著慢慢搖頭。她喚了個小保姆過來,叫她去找警衛。六嫂被拖到院裡時,警衛跑步來了。東旗指著哭得亂七八糟的六嫂對所有人說:請大家好好認清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跟這個家已經沒有任何關係,是她主動提出跟四星離婚的,現在成全了她。她做了個陌生人還往這院子跑有沒有道理?沒有道理!所以往後再有任何人看見這個陌生女人;無論警衛、秘書、廚子、小阿姨,統統有權把她往外拖!

  快被拖到大門口的六嫂突然大叫:「程四星,你聽著:

  有本事自己留種!老實告訴你吧,那倆孩子不是你的;你是天生的絕戶!多大能耐呀——霸佔人家孩子!程四星,你屁、屁、屁!……

  四星的窗簾合得死死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川南叉著腰仰臉喊:「四星,你真屁假屁?還不下來抽死她——有大箍箍住你啦?!」

  晚上霜降見到的四星仍是浪裡浪蕩,對什麼都累了厭了的四星,根本不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吃著霜降送來的飯,一邊看電視。像往常一樣,他不停地與電視上的人繞舌。一個領導人在接見國外記者,說著中國到世紀末如何如何,四星便對著屏幕擠眉弄眼:您吹大牛不上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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