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十九


  「沒怎麼。你沒事我就走啦?」

  她剛轉身,他又扯住她。這回僅僅是扯,沒什麼熱情。「唉,我剛才對你挺無禮的……」

  「你沒有無禮。」

  「我說小阿姨這個那個的……」

  「沒關係,我就是個小阿姨嘛。」

  「你不像……」他笑一下,像是在笑自己的可笑。

  「我跟他們說:你不是。我說你開玩笑說自己是個小阿姨,其實不是……」

  「那我是什麼?」

  「是個大學生,就算從小城市來的。」

  「你就這麼告訴你的同學的?」

  「他們不信,取笑我調戲小保姆。」他截住了更惡劣的話。霜降想像得出那是些什麼話:程大江沒材料屈駕去睡女傭啦,正房沒娶先收偏房啦。她還能想像他怎樣不願被這些話毀,急得滿嘴是謊。現在謊怎樣也沒扯圓,他找她來了。他找她是求她一同扯謊:他們約好去水庫游泳野餐,都約女朋友。「你告訴他們你是個女學生,他們會信信。」

  霜降想,還要什麼鏡子?這人比鏡子更忠實地反映著你是誰。又豈止他,每個人都可以在你面前和四周像鏡子一樣矗著,在那裡面你連個修修婷婷的少女也看不見,看見的只有一具真相:一個小女傭。對著一具小女傭的真相,你怎麼有那個勇氣和力氣硬說自己是個女學生?霜降沒那個勇氣更沒那個力氣。

  她對他說:「不。」她說出這個「不」字時自己也吃了一驚:這是頭一次在大江面前沒有搔首弄姿、沒有發嗲。

  聽他一路吹著口哨走了。她拒絕也好不拒絕也好,對他都無足輕重,他不會有太久的不快樂。她想要快樂,但她不想要因快樂而生的不快樂。他再不會叫她,她再不會有被叫的快樂,因此她也不會不快樂了。起碼不會有怕不被他叫,怕引他不快樂的那種不快樂了。

  霜降順著花壇往女傭們的屋走去時,發現孩兒媽的竹躺椅不見了。儘管大江沒有明確抱怨她的礙事,她仍是知趣地讓了路。有次東旗帶了個男朋友回來,晚飯後她吩咐某個小保姆去請孩兒媽走開,她好與那男朋友散步。另一次是淮海,他和老婆想陪著孩子在花壇周圍玩捉迷藏,事先也叫小保姆去請孩兒媽讓地盤。川南更爽快,吃晚飯時她宣佈明天要來一位追求者,希望大家給點面子行行好,不要在院裡「流氓土匪」地相互罵,她尤其威脅淮海,要再毀她的幸福她哪天非在他寶貝女兒的牛奶裡下耗子藥不可。最後她關照到孩兒媽,「媽,您明晚是不是另找個地方擱躺椅?不說別的,就您這臉色,我都沒法跟人家解釋!」似乎從夏到秋,孩兒媽那張躺椅就這麼出出沒沒。

  快樂了的霜降忽然想到,孩兒媽或許是這世界上頂快樂的人。從很早很早,她就從一次徹底的不快樂中徹底快樂起來了。她的情人被她的丈夫除掉了,她放心了。她所能預想的最壞一件事已發生過了。她從此不必再去想自不自殺,逃不逃走之類的事了。再不必去討好丈夫、孩子、傭人,去等著他們來喜愛自己、敬重自己了。她甚至不必擔心人會去打擾她;她躺在那張竹躺椅上,一點點地吮唆很長一段快樂:她在那個文弱秘書懷裡做了一回真正的少女。他是那樣走進來的,她是那樣迎上去的,頭一回,他們就相互看得太長,看出了他們日後的故事。他們就這樣看、看,看得一句話都不用講了。她是自卑的:我已經這樣不好看了,你還看我什麼呢,我的乳房哺育了一群孩子了。他也是自卑的:我沒有地位,你愛我什麼呢?

  我可能連一個孩子都不會給你。你會的、你會的、你會的。像她的丈夫沒夠地要她一樣,她也沒夠地要他。人們只毀掉了她徹底的不快樂:心悸、冷汗、垂死掙扎一樣的交媾以及交媾之後死一樣的疲憊,快樂卻被遺漏下來。她躺在竹躺椅上,讓快樂像他一樣觸摸她,每個觸摸都是首次的、初夜的,每個觸摸都讓她感到自己是秘密的、嬌羞的。

  霜降在脫衣上床時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也變得那樣秘密和嬌羞。大江碰過了她的肩、臂和腰肢。她把他得罪跑了,沒了的真的是不快樂,快樂真的被遺漏下來。快樂一旦被啟開,便跟他沒關係了。它在悄然中觸摸她,她感到自己秘密的、嬌羞的身體本身便是快樂。一個一旦被發現就永遠不離棄她的快樂。

  秋涼時,程家院的磚牆換成了鋼筋柵欄。霜降注意到在圍柵欄的同時,原先離牆外圍兩米的幾棵夾竹桃樹變成了院內一景。曾經老將軍常常站在牆裡朝那些夾竹桃引頸。據說他早先沒戒煙時,他會對著它們「吱溜吱溜」地燃幾支煙。後來戒掉煙剩下酒又常對它們「吱呷吱呷」地呷兩口酒。現在在霜降眼裡,他僅是在清晨「呼味呼味」

  地對它們喝茶了。程司令請了好些園丁幫他去四處掃覓同樣花種,但從未成功過。那幾棵夾竹桃開的花是深紅色上面帶有烏黑斑點,每朵花都像老戲中的臉譜。終於有個園丁讓他死了這念頭,那花之所以有奇色是因為它們生有某種根莖病變。這種病使花色變得血滴滴的紅,瓣上黑色紋樣斑點則是黴。花的主人曾經是程司令的副手,二十多年前就故世了。按規矩,將軍一死,將軍的妻子兒女就不再享有將軍的特權,如樓房、汽車等。將軍遺孀與兒女必須在一年內挪進平民宅子。程司令當時動了側隱之心,特許寡婦孩子們繼續住那座「將軍院」。後來其他將軍院擴展、翻修了若干次,程司令家從最初的兩個衛生間擴展到現在的四個,浴盆的樣式、質料換了十多回。惟有與程司令家相鄰的故將軍樓漸漸暗了色,斑駁了牆壁。它不像其他將軍樓夏天撐出白色遮陽傘,冬天暖氣鍋爐的煙囪沒斷過氣。故將軍的孩子們在樓裡成家立業,嫁娶的多半是平常人家的子女,樓裡的抽水馬桶鏽住了,廚房設備也破舊得不堪使用,以致每個兒女都在自己門前圈出一塊地支架爐灶,堆放蔬菜、糧食,整個樓因此變成一座貧民窟。甚至連院牆上的磚都被漸漸抽出去支爐灶、墊家具。程司令曾與故將軍的兒女們商量,要將這兒棵夾竹桃移走,他們馬上同意。似乎在溫飽上有問題的人雅興也小得多。移栽的事究竟沒成功。老園丁說,既然這花歪打正著地得姿色於病害,若移栽了它,要麼它死,要麼它變回到一般顏色。

  這次恰逢將軍重修院牆,也恰逢隔壁院牆倒塌乾淨,花很順便地就進了這個院子。

  「霜降!」老將軍叫道。她端了洗淨的衣服出來,在門廳僅站了不到十秒,他便覺出她。他的脊背有種特殊的感應,只要他對一個人稍加熟識,它就會辨識那人的靠攏或遠去。他的孩子們也得到這功能的部分遺傳:四星在他的車尚有一兩裡距離時,就拉攏窗簾。只要他的車剛進大門崗,尚有半裡才到此院,他的所有兒女便立刻進入警戒狀態:擰輕音樂,停止打罵,清理酒後狼藉。這時所有人都會迅速放棄屆時的敵對立場,變得默契和閉結。

  「小女子你來看這花!」

  「我常看的!」下面的話她想講卻沒講:看長了,它們紅得你怕。

  「奇花異草,它們就算是了。對吧,小女子?」

  「對呀,首長。」她說,同時往繩了上飛快地搭衣服。

  這繩一直牽到樓拐角,到了那裡,躲開他既容易也自然。

  「你別走,」將軍說。他不僅識察她在他背後的動作也識察她的企圖似的。多年前,那位與他妻子暖昧一段的秘書、顯然就這樣被他的背瞄準的。

  霜降朝這張寬闊的背走過去。這張背上中過六顆子彈,那些彈孔疤痕的分佈像一局殘棋。怎麼會在背上捱槍呢?一說是他早年被俘,逃跑時敵人從背後開的槍;一說是他對下屬過分嚴厲,動不動軍法從事(或喊叫「軍法從事」)被某下屬報復了。也許正由於這些槍傷,他的這張背變成了他的一套額外的感應器官,別說打手勢,就是在這張背後誰向誰丟眼色,都不會瞞過他。有次他在飯桌上對他兒女們說,現在黨裡和社會上都有入在企圖否定社會主義,名義上叫「改革」實際上是想拿私有制代替社會主義分配制度,不過他們長不了,紅旗是不會倒的。說到「紅旗」,淮海在他背後朝東旗做了個對眼,東旗裝沒看見,父親卻拍拍桌子:「淮海,你不要在那裡搗鬼!有話你給我擱到桌面上說!」

  「我沒話呀!您的話百分之二百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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