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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你當面叫我爸,背地叫我僵化頑固老爺子,你當我全不知道?」

  「您問問他們,我什麼時候……」他指著眾兄弟姊妹。

  「他們不比你好多少;他們跟你串通一氣地陽奉陰違,沒有一個好東西!」

  川南這時半帶賴半帶笑地抗議:「爸,您怎麼啦——腰裡揣副牌,跟誰都來呀?」她啃著個魚頭,嘴唇熟悉地分泌出透明的碎骨。「我可是擁護社會主義的!」

  「你擁護?」將軍的話稍細慢下來:「最新中央文件是第幾號?哪號文件講到文藝界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

  「咳,我這腦子從不記數字!

  「你的腦子什麼都不記!」老將軍打斷她:「不讀書不看報不學文件,加上不學無術!」他指指全體兒女們:「你們統統一樣,是些蟲!」說罷他站起身走了。飯剩在桌上。

  淮海做了個戲劇性苦臉表示痛心,又被老將軍捉住。

  他在飯廳門口突然回身:「淮海你個雜種再給我裝神弄鬼,明天你不要進飯廳,我不開你的飯!」

  他走後許久,眾兒女們都沒敢再不規矩。確信他真的離開了,東旗深奧地說,一個人從背後受過致命傷害,他的一部分知覺、敏感、警覺。甚至意識都會移到背上。這就是為什麼老爺子有個洞察一切的「遙感背」。

  「遙感背」?霜降覺得這名稱有趣。那麼四星該是有副遙感神經了。他不僅能判斷父親地理上的,與直接的逼近和離遠,並能判斷心理上、非直接的逼近。一天晚上他突然問霜降:「老爺子怎麼你了?」她問什麼叫「怎麼你了?」

  他盯著她好一會,又問:「他碰過你了」她否認。她沒有把握她是否讓他信服了。

  那算不算「碰」呢?那「碰」當中有沒有邪惡?霜降弄不太清。一個月前,霜降照管的孩子中有兩個被程司令的大兒子和兒媳婦接到國外去了,川南跑來跟她談判,說是她拿同樣工資而工作量卻減掉一半太說不過去,在所有小阿姨中間也難擺平。川南派給霜降的活是:每天幫她收拾屋子,洗幾件衣服,再變花樣每晚燒個風味菜給她吃吃,比如油炸臭豆腐、韭菜炒螺絲。程家是不用洗衣機的,既然已開銷在人力上自然要在電力上省,省回多少是多少。再說程司令不信任洗衣機,認為機器不會洗衣服只會咬衣服,好衣服兩年就給它咬爛。而川南的打算在父親那兒觸了壁。父親說:「自己想請傭人自己花錢吧。」於是霜降從孫管理那兒得到指令,讓她每天幫程司令刷浴盆。

  程司令自己的衛生間與他的書房連著,這樣霜降必須花更多時間出入將軍的書房。雖是遵命刷浴盆,卻不斷被差了去研墨、徹茶。有時將軍會督她讀書甚至也寫幾筆字。她寫字時,將軍便從她身後伸過臂,摸住她握筆的手,示範她如何如何動作。每當示範,將軍不得不將全部體重依在她身上。似乎還是不得已地,他抒開全幅襟懷,環住她,團小小的她於其中。她不敢說那身體別無用心。她甚至隱約感到那衰老身軀中的激情,雖緩慢卻洶湧地沖著他。她多次試圖脫身,而他卻以更沉重的壓迫抑制了她。他喘氣得比平時重許多,對她說最要緊的是給筆頭以分量;筆頭伸向哪裡,就要像刀尖捅到哪裡,捅破戳穿一樣狠。還像什麼呢?將軍又深深喘息著比喻:像犁頭豁進處女地;運起筆來,你若感到筆有千鈞,並鐵硬起來,那就到了功夫。她感到那顆衰老的心跳得很響,響得震人。

  霜降放慢了晾衣速度。將軍的背在瞅她,她是暫時脫不開身的。將軍品茶的同時品花,那闊大的背顯得很愜意。他每早靠飲茶和痛駡各類不順心的事來清理喉嚨。比如罵他的兒女,罵當前社會上的不正之風,罵上級某項不明智的決議。罵過,他痛痛快快地吐一陣痰。這時他已朝花叢下的草地吐盡了胸中淤物,闊大的背舒張得更加闊大。當霜降第一次將手擱在這背上時,他就說它們實實在在是一雙小女子的小手。那時他的浴室再一次被翻新,換了只極大的長方形浴缸,淺灰色;所有牆壁和地面的瓷磚都被換掉,換成淺灰帶淺紅絮狀紋樣的人造大理石片。如同將軍的書房,這浴室的裝潢也是請專家設計的,全部裝潢竣工後,將軍又自行設計了些裝置,比如搬進一面橢圓形,四周有雍容而繁瑣雕花的中式穿衣鏡,還添了幾折「松鶴牡丹」的屏風,色彩喧賓奪主地豔,使整個淡雅的浴室頓時全跟著躁動起來。將軍頭回喚霜降進浴室時,說是要對她進行一回紅軍革命傳統的教育。她一腳踏進浴室,看見將軍的裸背出現在浴盆中,嚇得一動也動不了。

  將軍直叫「進來、進來」,直說「沒關係,沒關係」,還告訴她「保健護士都得幹這工作」,透過屏風,她看見那浴缸裡矗著闊得遮天蓋地的脊樑。在他的催促和鼓勵下,她走進屏風。她不敢問:這個脊樑和「紅軍傳統」有什麼相干。他沒回頭看她,用背也看出她的困惑似的,告訴她「革命傳統教育」就在這張背上。他問她是否看見那上有特殊東西。她答是些傷疤。他說那是五十年前,他從被槍殺的、如山的紅軍俘虜屍體中爬出,企圖逃命時,挨的子彈。他當時滾下了河堤,一路血爬回自己的隊伍,一路,他只靠手指摳起的馬蘭頭、芨芨菜填肚子。還靠了替窮人打天下、奪江山的理想信念爬了五天五夜,找到了自己的同志。那一路他差不多把血淌幹了,因此兩隻耳朵變得像蠟紙一樣透明。在霜降替他搓揉脊背時,他感慨,小女子你今天的好生活不容易得來喲;革命不容易喲;那真是把腦殼掖在褲腰上喲。一千個紅軍中,只有一個能像他這樣活到如今;能看到窮棒子泥腿子贏下江山。霜降當時想,假如所有的紅軍都活到如今,每人都要造這樣大個澡堂子,不知還有沒有地給鄉下人去種。她儘量把目光固定在他背上,以他那些英勇故事維持她對這張赤裸脊樑的敬畏。他又說,我身上還有幾處傷在別的部位喲。霜降忙說,我知道我知道革命——勝利是每一塊像這樣的傷疤換來的。她手越來越重,仿佛要捺住他闊大的脊樑;她害怕這個赤裸的老年男性會從污垢的水中突然站起,轉向她,將英雄主義變成一種蒼老的,近乎泯滅的欲望。她擔心的事沒有發生,至少到目前尚未發生。他僅僅讓她一遍遍揉搓他寬大的背,一遍遍講著他的傷疤的故事。直到她揉搓得他嗓音發鈍,呼吸拖長,他會對她說,他要在浴室裡打個噸,她可以離開了。

  老將軍吩咐霜降劈下些花枝插到他書房去,說它們反正要謝了,風一大都刮到了土裡。這時孫管理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在花的另一側。

  「好花!」孫管理稍稍倚斜著身子站在那裡。霜降動手劈花枝,劈下來的枝沒剩多少花瓣在上面。程司令直叫:

  「莫手重,莫手重!」他也常這樣叫,當她替他擦背時。無淪她的手指怎樣.無關痛癢地觸到他那些傷疤他都會說她手重,仿佛傷口仍鮮著、嫩著、通著他的心痛著。他甚至會喃喃地說:「你狠啊,小女子。都狠著呐;都怨著呐。」她想不懂這個「都」包括了誰。包括那個終於與父親鬧翻,揚言永不同家的大江?大江不止為四星一件事和父親吵,也不止和父親一個人翻臉,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車時對整個院落說:「肮髒!醜惡!」他訣別的仿佛是這院落中的每一個人。那個「都」一定包括了四星,四星是父親身上一塊不被看見卻頂醜的傷;父親為它失卻不少理直氣壯和驕傲,誰若想在政治生活上傷害父親只需照準這塊傷戳。這塊傷是將軍無力護住的、還包括孩兒媽嗎?孩兒媽已如此知趣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難道她仍提醒丈夫她的不忠實曾使她美麗過一段?那真是耀眼的美麗;那是種丈夫呼喚不出的美麗。

  「手莫重嘛!」程司令再次說。說得像歎。不知為什麼,他的書房總插不上花;花若不在被采時凋落就會很快落一層瓣在他桌上或地上。他總怨人手重。

  「好花!」孫管理第二遍說。若不理會他還會說三遍四遍,直到程司令對他的阿諛憐憫。即使他的阿諛自始至終被罰在那兒站著,他也從來沒不高興過。

  程司令看看他,垂下眼皮:「講吧。」

  「三件事跟您彙報。」孫管理頓住不講了。十來秒鐘後他將斷定他當不當講下去。若程司令調頭就走,他就得再來一趟。

  「頭一件」,孫管理續續講了,口舌快起來,似乎趁這段風調雨順的時間多勞多獲。「幼兒園還是不同意搬家。

  它不搬,游泳池沒法子動工。」

  「按原計劃動工。」程司令輕聲道。

  「有您一句話就行。設計圖已制出來了,您的意思是把它單獨圈上柵欄,還是把它圈進您這院子?」

  「圈進我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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