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十八


  她一聽險些落淚。她可憐自己這些天來變得多麼憂鬱;只有聽他叫她時,她才知道和承認自已的優鬱。

  「誰呀?」她裝出那種沒心沒肺的快樂。「噢,你呀!」

  她走上去,心裡胡亂希望著。他站在花壇邊,手還叉著腰。

  「就這麼呆站著,一會兒就讓蚊子咬死你!……」她說,咋咋唬唬地。

  「我想問你……」他見她的臉迎著他的目光,便把目光移開,同時手指很隨便地勾勾,讓她靠近。有時下午他坐在樹蔭下看書,手指也常常這祥隨便地向外揮揮,叫小保姆們把吵鬧的孩子們從附近帶開,這手勢他做得那樣省力卻不耐煩。霜降突然意識到,他只向小女傭們用它。你有什麼不一樣呢?霜降問自己。

  「我想問你,」等她近了點他問:「你到底是誰?」

  霜降微動一下嘴,卻改了口似的「哧」地一笑。仿佛他這個問題簡單得或可笑得不值得她答一個字。

  「你怎麼可能是個小阿姨呢?!你說說看。你怎麼會來做一個小阿姨呢?」

  霜降想,他要再這樣沒道理地問下去,她就抽身走開。他卻不來問她了,去折磨他自己。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是個小阿姨?啊?!」

  「小阿姨比你矮,好了吧?我去睡了。」她哄他一樣笑笑。

  「小阿姨高矮不關我事。我是想弄懂,」他抓住她的肩:「你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成個小阿姨!看見我們家其他的小阿姨了嗎?她們才叫小阿姨!」她使勁扳開他的手,問他喝那麼多酒要不要緊。

  他說他根本沒醉。

  她說那就好。那就好好看看,好好認清她。認清一個鄉下女孩,一份天生的小阿姨材料。

  他再次把手擱到她肩上,像孩子一樣霸道和委屈:是我的為什麼不許我碰它?他手順著她脖子移到她臉上,她躲,他便越發霸道和委曲。

  「別站在這兒,」霜降說,「不然明天就有閒話出來了。」

  「那你跟我走。」他拽她胳膊。

  「我不跟你走,你自己走。你醉了。好好睡,明天一早就什麼都想清楚了。」

  他仍拽著她不肯撤手。她問他往哪兒走。他說就走走。他讓她放心,他既不是淮海也不是四星。

  花壇另一側,他驀地停住腳。只要稍稍留心,就能聽見一隻竹扇輕輕拍動的聲音。似乎孩兒媽的每一個夏夜都消磨在這裡:

  「去叫她走開。」大江對霜降說,以一種權威性的口吻。

  霜降轉臉瞅他,月光中看見他的臉充滿嫌惡,「叫誰走開?……」

  「我母親。」他咬著、嚼著這幾個字眼。

  「讓我去叫你母親走開?!」

  「對。」他手指又那樣輕微地對她揮揮。「因為我想和你繞著這花壇散散步,我得跟你談些話。我不想有人妨礙我,擋在我的路上,還有,我更不願意和她講話。」

  這時,竹躺椅「吱呀」一聲,孩兒媽十分悅耳的聲音飄過來:「誰呀?大江是你吧?」

  「嗯。」

  「他們說你過幾天要回學校了。」

  「嗯。」

  「他們說你長胖了些。」

  「還好。」

  「你不想到大使館做武官了?他們都說,你……」

  「媽,」大江嘿嘿地笑了兩聲:「您身體又不好,就別操那麼多心啦。」他拿十分柔順的聲音說。

  霜降驚訝壞了:她看見他在發出兩聲低笑時,臉上連平絲笑容也沒有;儘管他嗓音那樣和善,他面孔上的嫌惡、鄙薄、不耐煩卻不斷在加劇。她偶然地觸了觸他的手,不料這只手反撲似的,馬上扭住她的腕子。他似乎尤其害怕她現在離去,把他單獨撇給那個幽魂般的母親。

  「他們還說,你為四星的事和你爸鬧得很厲害。四星總有一天要讓安眠藥毒死……」

  「媽!」大江提高嗓門:「今天夜裡外面好像不比屋裡涼快。」

  「是嗎?我看哪兒都差不多。外頭嘛,不用開電扇,不是省點電嗎?你給我寄的人參太多啦,今一冬吃不完,明年春就得生蟲……」

  「您身體還那祥?……」大江話裡透出真切的體貼和關切。霜降卻明明看到他已煩躁得忍無可忍,並由於忍無可忍,他幾乎是痛苦的了。

  「還那樣。」孩兒媽的回答滲在一聲似乎是輕鬆閒逸、又由輕鬆閒逸派生出滿足的長長的歎息中。

  大江摸住霜降的手腕,示意她隨他轉身。離開此地。

  孩兒媽卻說:「我這就回去睡了,你要想在這兒散散步什麼的,也好有個清靜……」

  「您躺著不礙事,我去別處走走去!」他話聽上去十分快樂,而霜降在他臉上看到的卻是咬牙切齒。「媽,您躺著吧,噢?」他死命拖著霜降到後門口,酒勁全過去了。

  「你和人喝酒去了?」

  「嗯。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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