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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隨後三人就誰使用這部車爭起來。這是程家從來不得平息的衝突。有次程司令去參加軍委擴大會議,預計在會議上發言,而發言稿卻與議程對不上號。老將軍讓秘書開了車回家去換,車停在門口沒鎖,秘書剛上樓,車就被開跑了等秘書騎了自行車把發言稿送到,會早已散了。秘書在廁所裡找到將軍,將軍一個耳捆子險些將他扇進便池。程司令的警衛員和秘書少有不捱打的,無論打得冤或不冤,這些秘書、警衛員立刻會得到一紙程司令親書的晉級狀。有的老婆在農村,長期得不到城市戶口,或者一家老少擠一間斗室,長期得不到住房分配,往往在捱了一拳或一掌之後,什麼大小新老難題統統解決了。因此那些秘書、警衛員私下對人說:「只要程司令一拔拳頭或一抽巴掌,我直怕他改主意;只要他拳掌一敲定在我身上,我心裡就暗叫『打得好』!」

  第二天早晨,霜降仍到小山坡上檢綠豆,大江仍在小路上長跑。這回他只對她揚揚手,也笑,但笑得很生。他跑了沒幾圈就不見了。霜降走進小門,發現大江手叉腰站在門邊吃:汗背心搭在一邊肩上。背稍微佝僂。她從沒見過這樣不精神的大江。

  「你在等誰?」她問。她希望聽他答:等你,哪怕以他一貫的戲謔。

  他卻沒有。沒有了他與她一開初的胡攪和搗蛋。他笑得很有分寸,說:「不等誰。等你進來了我好拴門。」

  一夜間,他怎麼和她生成這樣了?她裝不察覺地走過去,心卻有一些澀。

  「霜降……」他突然叫。她預備他這樣叫的,卻還是一怔。「啊?……」她回身,又那樣略低險,讓眼深下去,讓目光打著彎到他臉上。

  「你怎麼事先沒告訴我?」他問,口氣盡力地淡。

  「什麼?……」她仍把臉那樣擺著,很快發現沒必要,他根本顧不上她有多動人;他在坡一件事煩著。

  「你沒告訴我……我還以為你……我根木沒想到你在我家……工作。當然,這沒關係……」

  她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現在的程大江,是更正了他們間關係的程大江;是個跟小保姆從不瞎扯八搭的正派衙內;是個以調侃女傭為恥的少爺,他之所以跟她逗過,甚至調情過僅因為他不知她是誰,他上了一記當。上了她的當,因為她瞞了事實。仿佛她那點癡妄被人看透並揭短一樣道破了,她感到羞惱。她更多的是對自己惱,對那個妄為的自己——它的虛榮、好高鶩遠使她竟敢去做他的夢。

  使她真的有一過竊取他好感的企圖。那企圖大膽到了如此地步:她竟以為那道原本存在的尊卑界限是可以偷渡的。

  霜降感到一個很好的冷笑正在她臉上形成。她是笑給自己看的,讓自己曉得好醜,從此不再哄騙自己。「那你把我當成了誰?」

  她也得把冷笑給他:看你還敢瞎去拈花惹草。看她這個笑法,他話講得更淡,說這院裡常有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來往:哪個嫂子的表姐妹;老爺子朋友的晚輩;孩兒媽的近親遠親。總之,他把邀個姑娘出去玩玩,跳跳舞解釋得很正常、很平常;讓她放心,他對她什麼念頭都沒有。

  然後他說:家裡的小阿姨們都被淮海他們帶出去跳過舞。

  讓霜降聽起來,那意思是:即便帶個小保姆去跳舞也不是什麼丟人事:即便丟人,也不止他一人丟人。說完這些,他鬆弛下來。他實際上把自已給說服了:你是不是小保姆一點也不要緊,反正我沒對你動過心思。這時他對兩個正打羽毛球的小保姆喊:「臭球臭球!要不要我給你們來個示範?……」小保姆說她們不稀罕他的示範,他回頭對霜降笑笑。

  霜降沒有盛接他的笑。你表演什麼?表演你對女傭一律的不歧視?她扭身走開,聽大江邊打球邊和她們耍嘴,成心聲音朗朗的。她走她的路,心想:你有力氣就接著表演吧。

  幾天過去,霜降的心已舒服過來,除卻她瞥見他一掠而過的身影。她盡力不去看那身影。也很盡力地,她避免看自己的身影。浴室裡有塊你不得不照面的鏡子,她總虛了眼走過去:不然她會看清一個修修婷婷的女子,光生生地束緊頭髮,衣著很寡淡。她會被那身影鄙薄或鄙薄那身影:就你嗎?就你嗎?你不就是你嗎?你以為你不是你嗎?你多麼不一樣到頭來還是一樣的——你還是個和其他小女傭沒什麼兩樣的小女傭。不管你和不和她們同樣地傻吃傻睡傻打扮;不管你喜不喜歡讀書和想心思,你和她們完全一樣。不一樣的是你掙著一份額外的錢。你那麼欣然地接受了孩兒媽傳來的指令,每天去為四星送三頓飯。你也同徉欣然地接受了四星的央求,每天陪伴他一小時。他花這一小時的錢。在這小時裡你得陪他東拉西扯,替他不斷地變更家具位置,忍受他溫存或暴烈的歇斯底里。你當然明白在這十元錢一小時交易之外的更大的謀圖,那是你不可能給予的。四星不是平白無故在錢上吃虧的人。他尚未與世界隔絕到忘記一個大學教授的演講不過十元錢一小時。與他的全家一洋,四星在錢上決不扯皮,落落大方地表現自己的貪婪,正義的冷酷,坦然地拒絕任何占他便宜的企圖。因此,當他以十元錢一小時償負你的勞力和幾分俏皮溫柔,你知道有什麼正往這交易之外延伸。不是愛情,不是感情,四星已聲明過他對人既沒有愛也不會有感情。你暫時無法斷定被個無愛亦無感情的男人深深摟住是不是該謝天謝地。你也無法斷定無愛亦無感情,僅為了錢和一點憐憫去和一個男人親近是不是下作。總有一天,你想毀掉能容下你的所有鏡子,再也不要聽它對你說:就你嗎?就你嗎?……

  那一天,你的那一點點非分之想就粉身碎骨了。等一等,那就是說,目前那非分之想還沒死?起碼沒死個透?

  它在哪兒?在你眼裡、唇上、在你無端的笑和惆悵中?它像最無價值的草,只需喂它一絲太陽兩滴雨,它便苟活下來。它苟活在你的到處。僅大江這個名字就夠喂它了。

  「大江,電話!」……

  「大江你討厭,拿了我的書也不告訴我一聲!……」

  「大江,你又不吃晚飯?!……」

  這就夠了。似乎每個人都有叫他喚他和他親近的自由,就她沒有。從他識破她身份那天,她就沒了這份自由了。也正因為她沒有叫他喚他和他親近的自由,她仍是和人不同的。甚至他也懂得這個不同。那是在立秋後一個晚上。「霜降……」他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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