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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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軍人盯著霜降,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對呀,好好跟她柔道柔道! 「你閉嘴!」大江道,並不是惱。 「舞曲都停啦,程大江,還捨不得撒手呐?」另一個哄道。 大江剛停下,幾個人同時叫了;「哎喲程大江。你胸口上是什麼呀?……」 大江裝著困惑去打量那兩片淡紅:「這個呀?」他認真指著它:「這你們都不知道,這是口紅印啊!」 軍人們都笑,都朝霜降看。霜降去看別處。她知道自己是那種不會扭捏的女孩。新舞曲開始,大江和另一個姑娘跳去了。霜降惦記四個孩子,回頭看,他們仍好好坐在原處。他們很少出院子,在這種人多人亂的地方,他們既興奮又膽怯,其中一個欲站起,霜降朝他做了個手勢,又做了個臉,他馬上老實了。霜降以笑給了他獎勵,心裡卻後悔帶他們到此地。小保姆之間常相互通融:誰有親戚朋友邀會,其他人會幫忙照看孩子。誰都明白「會親友」是幌子;這個年紀的女孩,誰不搗點鬼。霜降正是不想任何人認為,她也有鬼可搗了。 一個高個眼鏡軍人把霜降拽進舞池。他跳得比大江認真,嘴唇始終在一張一合地默數節拍。 「你爸爸是誰?』跳一會他問。他的意思是上這兒來的都必定有個說得上「誰」的爸爸。當霜降回答自己的父親是個農民時,他像對孩子的淘氣話那樣笑。 「真的!」她帶些挑釁看他。農民的女兒怎麼啦?你把我扔出去? 「說到底我們這些人的父親都是農民,」他說,表示與她的玩笑合作,表示自己也不缺乏這類自我批評式的幽默。「不過是些坐了江山的農民。整個人類是從農業開始文明的,因此人人離他當農民的前輩都不遠。」 他們把自己的父輩看得頗透。像程家的所有兒女一樣,一面批評著父輩,一面最大限度享用父輩的特權。看老將軍仔細拈起碗底最後一粒飯,他們會同情地一笑: 瞧,祖孫八代都餓怕了。他們對自己的父輩那樣輕蔑,輕蔑到了不值得與之認真地做一句爭論,當面全好好好,背地裡:「老爺子懂什麼?」每個兒女背地裡從不叫爸爸,都是張口閉口「老爺子」若要父親在經濟上援助就說:「騙老爺子錢去!」若想得到父親在社會上的支持,就說:「哄老爺子給找幾個老關係。」逢到父親發表見解,他們就說: 「老爺子又打什麼岔兒?」碰上父親發火,或與某個兒女口角起來,幾乎所有兒女刹那間齊了心,相互安慰:「想開點,別跟老爺子一般見識!」兩代人天天都惹彼此不高興,天天都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卻誰也離不開誰。霜降想,怎麼會這麼滑稽?在外面,他們對自己的父親突然親熱也尊重起來,三句話就讓人搞清,他們有個稱得上誰誰誰的父親,於是「老爺子」們又變成了父親。 高個眼鏡己主動介紹了誰誰誰是他父親。不過霜降對這些誰誰誰沒任何知識,既沒被嚇著也沒表示仰慕。他又玩笑地話及程大江,說他是個官場情場都走運的傢伙。他太忙於談話,節拍不數了,腳步馬上亂。他趕緊放棄交談,出聲地數起步子來。這時他們跳到舞池另一端,霜降發現椅子上就剩了兩個年幼的孩子,抬高嗓門問:「放放和嘉嘉呢?」 「那不,」他們一指,霜降看見兩個年長的孩子正模仿大人們跳舞。 「哪來這麼多的孩子?」她的舞伴問。 「我帶來的啊。」霜降答著,一邊去問孩子:「霜降跳得好不好?」 孩子們卻叫:「霜降,我們尿憋死啦!」 「你喜歡孩子?」舞伴又問。 霜降先回答孩子:「我馬上帶你們上廁所!」然後回答她的舞伴:「不喜歡也要喜歡,到城裡總要做事掙錢啊。」 「你是個……小阿姨?」 霜降笑笑說「是」。見一夥人喝飲料,她說:「『可口可樂』真嚇人,一開砰一聲,像拉手榴彈!」她笑著說她剛到北京那時,頭回根本就沒敢開它。他也笑,但心思全跑了。 晚會最熱鬧時,霜降領孩子們離開了。回到家,樓和院子都已熄燈。東旗在淮海的指揮下倒車。黑色「本茨」 在院子裡顯得大而笨重。「媽的這黑棺材!……」東旗脾氣來了。 「倒!倒!」淮海令人眼花繚亂地打著各種手勢,嗓子都喊裂了:「你倒啊,我這不是給你瞅著嗎?笨娘兒們!」 「淮海,你個流氓跟誰說話呢?少拿我當你那些小娼婦吃喝!」東旗頭伸出車窗。 川南從樓梯走下來,「淮海,今晚牌還打不打了?!東旗,這傢伙輸打贏要,活活一個無賴!昨晚贏了錢,今晚牌桌的邊都不溜!」她又說:「嚷!嚷!把老爺子吵醒,明天誰也甭打算用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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