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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霜降完成一個動作,將軍才頒佈下一道命令,所以想一下搞清他整個意圖簡直是妄想。與他處長了霜降漸漸明白:他盡可能推遲你理解他根本意圖是為了防止你的分析、拒絕,截斷你的連續性獨立思考,支離你的思維邏輯,從而使你在不理解他意圖時已執行了他的意圖;在你理解他的意圖而想逆反這意圖時,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圖。「好,現在選那中號羊毫。」

  霜降感到自己乖得像木偶。

  「蘸上墨。」這時程司令走到她背後。「寫吧。」

  霜降側過臉,見將軍目光十分柔和。「讓我寫?」她以筆尾端點著自己鼻子。

  「小女子!」將軍捏捏她肩:「寫個字就這麼大驚小怪?

  寫!你自己的名字總會寫吧?」霜降飛快書下自己名字,為使那只捏在她肩膀上的手省些力。「不錯!這字相當不錯!」他把她肩撐得更緊了。她扔下筆,嬉鬧地跳到一邊。

  她看見老將軍那只空了的手仍鼓滿力。那手瞬間的靜止使她想到它什麼都揉得碎、毀得掉。

  「你這字是沒一點功夫,不過,字胎子好。字不過百天功夫。怎麼樣,我收你做徒弟吧?」程司令在霜降寫下的名字四周寫了,大片「霜降」。把她自己那個「霜降」

  圈死在裡面。他寫,霜降往門口移,嘴說您要沒事我走啦?一定誰傳錯話,害得您字也沒寫安生。她看看門又看看老將軍。他仍在揮雲舞鳳地運筆。還有三步,她就能從此地逃掉。

  突然地,將軍筆一擲:「站住!什麼名堂?」

  這聲吼讓霜降幾乎感覺自己中了彈。剛才還在將她有頭有面款待的將軍刹那間不在了,出來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又凶又老,雙頰顯得臃墜,鼻孔那麼大而黑。不久霜降將發現他的喜和怒並不是他情緒的兩極,而是緊鄰著,似乎僅隔一層透薄的紙,一觸即破。

  「你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不請自來,想走就走?」程司令說著便昂首闊步地踏到他方才寫的巨大的字上,踱了一個來回,不時投給霜降一兩瞥狠的、甚至嫌惡的目光。

  霜降反省不出自己怎樣惹了他,惹出他那麼大一股怒氣。

  將軍發起脾氣來也是大手筆:在很大的屋踱,屋被他越踱越小,小的不夠他踱了。他的步子像在三軍儀仗隊前面走,像在眾志成城的百萬大軍前頭走。

  最後他大踏步朝她走來,勢頭仿佛連她也一塊踏過去。他的腳步刹得很陡,很利索。她躲不掉他那股熱呼呼的呼吸,它帶著老人腑髒裡沉澱淤積物質的氣味,一種豐富而混沌的氣味。它新新陳陳,混有多年前紅米南瓜、草根樹皮、蝗蟲土蟬大螞蟻的氣味,還混有不久前國宴的氣味以及當天午餐中油煎蠶蛹的氣味。嗅著它,霜降帶著敬意和恐怖地想:他腔內是一個時代,一片江山,一部歷史。那部歷史教育她:沒有他,以及他這樣的老人,就沒有她,沒有新中國。

  他的手再次落到她肩上,她不再動。她強迫自己去平息身心內那股強烈的異感和不適。

  「你得學書法,必須學。每天起碼到我這裡練習一小時。我決定教你了。」他把「決定」二字嚼得重重的,像他在餐桌上嚼一顆碩大皮堅的蠶蛹。她不知這個「決定」

  是厚待還是虐待,反正其他小保姆沒一個被他「決定」

  的。她這下明白了,四星也好,大江也好,做事說話中帶的那股「決定」意味,都是從這兒來的。他「決定」他他們,他們去「決定」別人。

  既然是決定,霜降便將頭點得相當殷切。

  將軍又說:「你還必須讀書。必須讀。」他手一劃,指四壁書櫃。

  霜降更點頭了。她一點也不煩讀書,在家讀書添灶,把兩個辮梢都燒禿了。使她不安的是,她哪點區別使將軍如此「決定」她,她知道自己好看,聰明,討人喜,但也不過一個小保姆啊。「年紀小,不讀書將來做什麼?!」將軍往語氣上加大分量,像反駁她的反駁,她一個字的反駁也沒有啊。若敢,她會問:將軍您自己呐?據說程司令本人並不讀書,儘管他的藏書是座富礦。其中任何一本他都沒讀過。他藏書甚至不是為了後代,因為無論他兒孫中的誰碰了他的書被他察覺,他都會咆嘯。連他的小兒子大江隨手翻翻他的書,也被他喝得坐不得站不得。他的書僅是他的物質財富,他對這財富的貪戀是因為他祖祖輩輩都貧乏於此。他愛它們,正因為他不可能真正佔有和支配它們,而僅僅是物質上的擁有。霜降為她突然獲得的特權震驚——他居然邀她來侵犯他這塊無人敢涉足的聖地。她感到擱在她肩上的手漸漸順她脊樑滑下去,最後停在她腰部。這只手的自信與霸道使人不敢去懷疑它在倫理道德上的正當與否;這只手的力度與熱情使人無法看透他真實的衰老程度。

  「你是個不一般的小女子。」將軍說,或說他「決定」。

  他表情全無。但目光卻溫存許多。手滑過腰與髖的弧度,又回來,似乎不敢相信這個弧度會這麼好。它來回了幾次,驚羨那弧度的青春和美麗。「要好好讀書哦……」

  沒什麼。他的年歲能做你外公了,她這樣想。終於不行了,她出聲地笑起來。只要這樣笑,她身子就可以亂扭或縮下去。那些鄉下婦人都這樣笑。

  她知道這笑有多蠢。她知道這樣一笑就能把身土無論多少靈氣都笑光,笑成那種鄉下傻女人。而將軍卻不感到太敗興,也慢慢笑了。牽起一個嘴角——他也會這樣的微笑,它卻僅僅表現他無可奈何的驕縱。

  電話鈴響了,她想,這下好了。

  將軍抓起話筒,聽也不聽就說:「一會兒再打來,我現在有事。」掛上,它又響。將軍看它一會,「決定」給予理會。他的表情還似乎「決定」了它是淮。

  「說。」他對話筒道。完全明白誰在說、說什麼似的。

  「……你以後不要再跟我提這件事,你提也沒用,根本沒有商量餘地!……缺他吃了還是少他穿了?他住得跟半個皇上似的,還要自由?你去告訴他,他什麼都能有就是別想有自由!他拿了目由就一天到晚去造孽。……你不要再跟我算兒女賬,這一套我早就不吃了!你再去告訴他一遍:我現在不是他老子,和他沒私情好講。他除了服國法還要服家法,再告訴他:想要錄影機,辦不到!電話?他做夢!他有再多錢,沒我的准許,我看你敢給他買!要自由,要錄影機,要電話,要每天出來活動三個小時,你問問他是誰?他是個不折不扣在服大刑的犯人!做個犯人能活得這麼遊手好閒,舒舒服服他還不知足?!……大江那個小雜種要敢去找他聊,我可以立刻請他回學校!才兩年,他就蹲不住了?叫他別忘了,按原判他該蹲二十年真正的大獄,幹二十年苦工,吃二十年的『八大兩米』!……」將軍此時突然意識到霜降的存在,朝她揮揮手。

  霜降趕緊一步撤到這個燥熱自在的世界。遠處近處都是大喊大叫的蟬。她呆立一會,忽然發現自己已不再喜歡這院子。她不喜歡得那麼強烈,以至她想馬上離開。在一切麻煩甚至罪孽統統展現給她之前離開它。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被一個極不熟悉的嗓音吸引著;她從未料到這個家庭裡竟會有這樣一副典雅、圓潤的嗓音。這是將軍書房緊鄰的一間小會客室,曾經將軍會見他關係親密的軍界朋友都在這裡。他們在這裡曾放肆到紙上談兵地設計過軍事政變,那時裁軍百萬的草案剛擬出。後來他的這類朋友前後腳地都走了,都是被一張張國旗黨旗裹了去見馬克思了。「見馬克思」是他們對死的打趣,儘管是句俗套陳話,但每當他們彼此提及它,仍朗聲大笑一陣,像是很難避免的一種條件反射。即便人間仍剩下一些,如程司令這類在裁軍後不再授銜的,也活得悄然了許多。程司令是他們中最不寂寞的一個,每年至少有四五次靠得住的機會去維持人們對他的記憶:第一是靠「將軍櫻桃」,第二是靠他的書法,第三是一年一度他在老人網球比賽中的表演,第四是到幾所著名中學做「紅軍長征」或「革命傳統」的報告。有沒有第五個機會去提醒人們他的存在,那要看他是否能成功地惹下一件禍事或製造一件軼聞,至少至少,在哪個雲集大眾的場合罵一次娘。這間小客廳自兩三年前就荒蕪了。霜降從半掩的門看進去、積塵中坐著一個女人,烏黑頭髮齊在死白脖須上,僅憑這點,霜降立刻斷定這背影是孩兒媽。她握電話的姿態也是潤雅的,這院裡找不出第二個人像她這樣將臉輕微依偎在話筒上。程司令剛才接的電話,是一牆之隔的孩兒媽打來的。霜降驚訝這對夫妻人為的、但卻是心靈的天各一方。

  「……四星已經連續失眠三十六天,他請求給他注射冬眠靈!這幾天他天天在靠冬眠靈入眠。你知道什麼是冬眠靈嗎?那是癌症晚期病人無法忍受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的痛苦,不得入用的鎮靜劑。……因為我也用過,所以我知道它。我一直想死,你是清楚的。你當然沒有明講、但我明白,你對我死活無所謂,只要死得不引出閒話。你懲罰了我一輩子,不過我希望你只拿我這個人來懲罰我,不要拿我的孩子來懲罰我。四星會被你折磨死的,假如他長期靠冬眠靈來維持睡眠……對,這就是我說的——殺他的是你而不是冬眠靈,因為是你把他活活關進了墳窯,對,那就是墳窯。你斷絕他與活人的一切往來,那就是墳窯。四星現在只剩個人架子,頭髮也禿了。你自己一頭.頭髮還那麼稠,去看看你兒子什麼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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