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十四


  霜降進院子這麼久,頭次聽到孩兒媽講話。她字正腔圓,聲音裡有種動人的韻律,並顯出她的近乎完美的教養。若不是親眼見親耳聽,誰會把這麼美的聲音歸究到那麼個邋遢女人身上去呢!孩兒媽所穿的每件襯衫都是皺的,每條褲子都不合體,每雙鞋都被踩沒了後跟。在人們印象中,她永遠是那個毫無髮式的髮式;從未見她抽過煙,但她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卻有兩片焦黃的指甲。

  「現在我才明白,」孩兒媽抑揚頓挫地說:「一個人生成一副殺人不眨眼的性格,對誰他都會殺人不眨眼。」

  孩兒媽從哪裡來?一定不是穿草鞋從泥巴屋裡走出來的,霜降想。孩兒媽的父母是醫生,在西洋國家學的醫術,又回到中國來開診所。在醫生家庭特有的悄聲細語和潔淨中,孩兒媽被生出和養大——人們是這樣傳說的。孩兒媽是從學生的平底皮鞋中拔出了她蒼白的腳,穿上了草鞋。和許多支持抗日的學生一塊,她朝聖一樣到了延安,那裡有所大學叫「抗大」。她沒有做成「抗大」學生,十七歲時,做了程軍長的第三房妻子。人們傳,程司令的第二個妻子離開程司令時對孩兒媽說:「我受過了,輪著你也受受。」

  在晚飯桌上,孩兒媽與程司令依然和全家太太平平坐著。霜降留心地,甚至擔憂她旁觀這對老夫妻,什麼異常也沒有。半小時前那場對話沒留任何痕跡在他們舉止神態中。她僅僅發現,當將軍夾起一顆被煎成深褚色、肥碩閃光的蠶蛹時,孩兒媽停了筷子,停了咀嚼,阻乎也停了呼吸,等著蠶蛹在他堅實的齒間破裂的輕微聲響。這一聲響使孩兒媽既戰慄了一下亦松下一口氣。以後的日子裡,霜降發覺將軍每頓飯必吃蠶蛹,他的牙齒每破碎一顆蠶蛹,都會引起孩兒媽的戰慄。

  程家吃晚飯的時間,小保姆們像過節或放假。這時她們可以用電話,可以在衛生間裡聊天,一面開著淋浴。夏天衛生間是避暑聖地。霜降進去時,幾個姑娘驚叫起來,隨後是笑。笑得大有內容。

  「你們在瘋什麼?」霜降問。

  她們笑得一時空不出嘴來說話。這群農村女孩都長得不難看,除了沒站相、坐相、走相、吃相、身材勻稱些的那個姓李,都喊她「李子」,跟她女主人學著不僅塗紅手指甲,也塗紅腳趾甲。她女主人是五嫂,淮海老婆。

  「不跟她講!」李子說:「她才來,講了把她嚇著!」李子是院裡資歷最老的小女傭,自視保姆頭目。她跟淮海有「親一口、親一口」的關係,這點她落落大方地認帳。

  一個姑娘忍不住:「李子她……」雖然李子威脅要踢死她,她仍是又嘻哈又比畫:「李子剛才還學,……學給我們看,……淮海在床上怎麼……唉喲媽吔!」

  霜降戳一下李子的肋:「編的吧?」

  「編?雷轟死我!」李子潑勁出來了「這個院子的故事你腦子想破都編不出來!下午我去找淮海,報一個星期的菜賬。我一敲門,他就喊一進來!推開看見床仁不只淮海一個人,還有個女的,生臉,倆人都沒穿衣裳。我嚇得直講對不起,要跑,淮海說:『這鄉下妞,老子不臊你臊什麼?』他倆真是一點都不臊,在我臉前頭跟鶴子翻身、鯉魚打挺一樣!……」姑娘們笑著在她身上捶,一邊叫:

  「怎麼不學了?學呀學呀!」

  「淮海叫我報了菜賬,又叫我到五牛鬥櫃上自己去拿錢。

  我剛出門,正碰上五嫂下樓。她多咱上班多咱下班全隨她自己高興,說回來下午兩點就下班了,我想這回要死了。

  她剛跟准海結婚那時候,防淮海防得賊一樣:常常在床上撒點煙灰,要麼擱幾根頭髮,一般淮海午睡都在沙發上,就是往床上躺也躺不到裡面半拉去。她哪次回來,那些頭髮煙灰都沒了,她就哭鬧要尋死。這回還得了,讓她活逮了!她走到門口,不急著掏鑰匙,把門窗打量幾眼,轉臉問我:『裡頭是准?』我嚇得講不出話來。她敲敲門,我拔腿就跑,生怕跑晚了她連我一塊宰。我剛到樓梯口,聽見淮海在裡面拿一模一樣的嗓門喊:『進來!』五嫂進去了,我聽了一會,什麼事都沒出!不是有鬼了嗎?我趕緊到樓下收了曬乾的衣裳,裝樣給他們送衣裳去。敲門,還是淮海答應:『進來!』進去一看,人家三個人好好的在吃西瓜,那女人又年輕又漂亮,看著她不像個娥子,身上只裹了條毛巾毯!你說這故事能不能叫人懵?死不要臉的淮海活活一個花賊,到處搞些漂亮丫頭回來,就憑他在電視劇組當個混吃混喝的副導演。導什麼演?『搗眼』差不多!」

  小保姆一窩子笑,罵李子嘴粗。

  「他們做得我講不得?!」李子還嘴,唇齒極其鋒利。

  李子從十五歲開始做女傭,十年下來,她認識了全北京的大小保姆,中南海裡的保姆也有她姐妹。說話、招式油滑卻土氣十足,處處作出滿不在乎,什麼世面都見過的樣子。見霜降也大大瞪著眼,她說:「你看,我知道她要嚇著!五嫂人綿和,少心少肺,淮海哄她:你鬧什麼,我有多少女人你都是東宮娘娘:五嫂再不鬧了。晚飯前,淮海偷開了老爺子的車送那女人走了,五嫂揪著我問:『淮海有沒有偷我東西送她了』我說我哪裡曉得。她說:『他一貫背著我拿我的東西做人情,我進口的內衣內褲有一抽屜,我根本沒數。有次我在那個專門放新內衣的抽屜裡撒了撮煙灰,回來一看,煙灰果然沒了吔!』」

  這時東旗的聲音在門外喊:「有夠沒夠啊?水是要錢的!」淋浴馬上都被關上了。東旗又說:「什麼事笑那麼狂?又在講我們家人好話,是吧?!」

  少女傭們紛紛穿衣服,難備散夥。霜降抓住李子問道:「你下午傳話,說程司令找我,七扯八搭的,他哪裡找過我。你們以後少跟我開這些玩笑!」

  李子叫過另一個小保姆,說是她傳的話。

  「是孩兒媽叫我傳話的!」小保姆說。

  「孩兒媽?別神經了!」李子搶白。人都知道,誰一把火點了這院子,孩兒媽都不會問一個字,人也都知道她跟程司令的怪誕關係。

  小保姆急得賭咒:「孩兒媽親口跟我說,程司令馬上要見霜降!我還格外問了她,是不是新來的、長得俊俊的、俏俏的那個。因為我也奇怪,程司令從來不跟保姆講話,要麼通過孫拐子,要麼就當著我們面訓他兒女,說他們沒管好自家小阿姨,你們不記得?有時你明明跟他站得面對面,他偏偏對他兒子媳婦大老遠地喊:去叫你家小阿姨把走廊給我再打掃一遍!……」

  不等她講完,東旗進來,插上電源吹頭髮,就像她誰也沒看見、看不見一徉。這個大衛生間的電費是歸國家,所以院裡人熨衣服、吹頭髮都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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