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十二


  她說她可能沒空。她說她不會跳舞。她說她去不得大場面,去了就傻。他像聽不懂她,只重複:七點半。北京飯店,我等你。她想他這點和四星很像:別人同不同意不關他事,他反正已做了主。怎麼又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歡他。你噁心他。霜降明白她喜歡誰。

  她更明白在這院裡喜歡任何一個男性都是走倒運。

  看著坐在山坡下讀書的大江,她想她不會去跳他那個舞。她是誰?他是誰?

  星期六下午,霜降早早把四個孩子從幼兒園接回,又給他們洗了澡、換了清潔衣裳。從三歲到六歲的四個孩子都服她管,道理很簡單:首先他們的爹媽沒守在身邊,他們沒勢可仗;其次霜降在做他們所有的把戲,如逮蟈蟈逗蟋蟀;霜降的故事從來不是拖長聲調「從前啊——」;加上霜降會把襯衫往褲子裡一掖瞬間就在草地上豎起蜻蜓,過後問:「我肚子沒露出來吧?」孩子們過去管所有的保姆都叫阿姨。管霜降卻只叫霜降。有次四星老婆(現在明白她就是六嫂)端著已融化得嘀嘀嗒嗒的紙杯冰淇淋喚她的兩個孩子,他們卻像瞅個陌生人,然後全偎向霜降。六嫂立刻眼淚汪汪起來。院裡人人都知道,程司今下過令,不准四星老婆接近孩子一步。

  這一下午霜降被孩子們推著央著,也出不來故事了。她對自己說:看你心裡吵得,你又不去跳舞。翻來翻去就那幾件衣裳,六嫂給的兩條連衫裙倒不舊,但一城女人似乎都穿這花色款式,穿臭了街。幹嘛翻衣服?不是不去北京飯店嗎?孩子們仍催她講故事。她險些笑出來:他們讓她撲了太多癢子粉,一頭一臉白,一幫小曹操似的。

  霜降自己也洗了澡,四個孩子圍著玩她的濕頭髮。這時,一個小保姆跑來,說程司令叫她去,有要緊事。

  霜降小跑著穿過院子。滿花壇大煙花開得沸騰了,要溢出來似的。淮海正給幾個小保姆照相,小保姆個個把自已穿扮成了「花壇」,站在花前花後,花得人眼累。淮海嘴裡不乾不淨地調笑著,不時還跑上去,親自動手擺弄她們的身姿,托托這個下巴,擰擰那個腰肢,「嗨,小胸脯挺高點兒!」說著伸手去觸更要害的部位。東旗坐在樓上走廊看書,肩上盤著只大貓,見此情形朝樓下喊;「淮海你少無聊點!」

  這一院子人每天最多上兩小時班,錢卻不少掙。站在樹蔭下的淮海老婆抱著膀子哧哧直笑。

  東旗縮回頭,大聲道:「二百五!」不知她指誰。

  霜降進門時見程司令正抱了枝杯口粗的巨大毛筆在寫字,地上鋪了一張與地毯差不多大的紙。乍一看,以為他在抹地板。「報告!」霜降大喊。

  老將軍抬頭看她一眼,未應,濃眉一蹙,像是因被打擾而不悅,又像再次記不起她是誰。

  好大一會,他問:「什麼事?!」

  「她們……,」霜降一詫:「不是說您叫我有要緊事嗎?」

  「我叫你?我叫你做什麼?!」老將軍不再抬頭,極其專注地寫完最後一筆,然後將筆杵進一隻大桶,裡面盛了半桶墨汁。他歪了頭,手叉腰。神情嚴峻地欣賞寫就的字。

  「怎麼樣?啊?」

  霜降想他大約在問她。他卻馬上又說:「這麼大的字,非壯了膽才能寫。」他慢慢深深地點頭。「是吧,小女子?」

  這回是問我了。霜降趕緊笑,說這字真大呀,首長寫得動這麼大的字呐!

  「批評批評:這字寫得夠哪級水平?」程司令問。

  「我哪懂啊。」霜降一縮下巴。心想憨就憨些吧,瞎講話,恭維錯了,才會得罪老爺子。

  「你們學校沒教過書法?」

  「我們是小鎮上的學校嘛。」再有幾秒鐘,他若還沒事,她就告辭。他忽然抬頭了,看著她,眼光頗猛甚至毒。也是忽然地,他嘿嘿笑起來。

  「你真是個土生土長的鄉下小女子?」程司令管姑娘統統叫「小女子」。而且,當他叫「小女子」時,露出那柔和、委婉、拐彎抹角的湖南鄉音。幾十年地征伐,五湖四海地紮營,漸漸培養出他的一門能體現他身份地位的南腔北調,惟有他吐出「小女子」三個字時,人們尚可能被提醒:這位顯貴人物身上殘存的一點動人的泥腥。

  「你—半點也不像,起碼不像我那個時候的鄉村小女子。」程司令目光定在了霜降身上。

  「我在鎮上住了好兒年,我父親在鎮上當過消防隊長。

  我們那個鎮大,像個縣。後來不是改革了嘛?有田種比掙工資好,我父親帶我們全家回了鄉下。我還是兩頭跑著,在鎮上讀了高中。怎麼啦,首長,鄉下姑娘就不興穿牛仔褲呀?」她想撒撒嬌試試。程司令卻仍盯著她看。「您沒事我走啦?我今晚答應帶四個小孩出去玩。」去哪兒?北京飯店?這時它倒成了她的借門。

  「別忙走。」老將軍似乎猛地收回神志。「從那個櫃子裡取幾張紙,」他說,「鋪到桌上。」他手動動。

  霜降一一照辦了。她留意到老將軍今天是一身便服:

  牙白色、帶有同色小細格子的紡綢褲褂,質料高檔,只是洗後未熨,前襟比後襟短了一截,並且被折疊的痕跡非常惹眼。這類質料的衣服似乎不該被折疊,更不該按西式服裝折疊:那寬大褲腿土現出制服褲般兩條筆直褲線,看去不順眼,不倫不類。將軍的髮式也特別,耳以下被剃得極乾淨,剩下的白髮被仔細吹過,仔細分成「三七開」,像是壯勞力的光頭與過時的摩登分頭的生硬組合。「把紙鋪平,拿『鎮紙』鎮上它。然後研墨三七二十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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