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十一


  霜降甩掉他,正正衣領:「你怎麼……?」

  「這麼壞。」四星替她說,「我不早告訴你了嗎?不過想你陪我睡覺,這壞在哪兒啦?我喜歡你,這也算壞?」

  他眉毛聳到額頭,似乎無辜極了。「跟不喜歡的女人睡覺,那才叫壞。」

  霜降站起身。跟這個人有什麼好理論的。「你搞錯了吧?我是個到城裡來掙輕閒飯吃的鄉下姑娘,除了身力氣,沒別的好處。你別給我這身城裡打扮糊弄了。多土的瓤子還是多土的瓤子。沒錢掙,誰喜歡我我也不在這裡待。今天你喜歡我;明天有人不喜歡我了,我就得走路!……」霜降說著,自己真的出來一股悲忿。

  四星一也站起,兩手抱著膀子用一個純粹二流子的步子朝她跟前晃。臉還是笑,笑仿佛在說:看你狠;看你伶牙俐齒。伸懶腰一樣。他張開臂抱住了她。她動彈,他就以下巴抵住她額,什麼話也沒了。

  霜降感覺這抱在深起來,成了種湮沒。就算他的話沒一句真,它卻很真很真,他還不像自己表達的那洋瀟灑地痞,或痞得瀟灑。遠沒有活得煩透厭透;他只是羞于怯於表達他對生活的乞求。這抱便是那乞求。

  霜降想,你就抱吧。他們分手時很安靜,卻突然看見孩兒媽在很近的地方站著。

  早晨霜降在後院河外的小山坡上檢綠豆。小保姆們每人分了一口袋生蟲的綠豆去撿,再檢得仔細,每天晚餐的綠豆湯裡仍有不少胖胖的白蟲浮著。程司令最恨人亂扔東西,所以大家只有辛苦賣力地撿豆子,眼開眼閉地喝豆湯一抱怨說豆湯裡有蟲,他問:毒人啊?他說紅軍過草地那時,能找到生吃就是打牙祭了,什麼蟲他沒吃過?蝗蟲、土蟬、大螞蟻,飯桌上的人趕快喝湯喝出響,以免聽見他的無竭無盡的紅軍故事。

  一會兒聽見遝遝遝的腳步。大江出現了。不管夜裡睡得怎樣晚,早晨他從不間斷長跑。「嘿,你怎麼在這兒?!」

  他腳步不停也不減速地問道。「你住我們家?」

  「你什麼都管?」霜降說。不像頭回見面,她靦腆得嘴都開不了。拿著那麼大的勁兒,就是為那點非分之想。現在程大江的故事聽多了;他是誰,她是誰,霜降已無數次清清楚楚地告訴過自己;沒了非分之想,一身勁兒也瀉下來。

  「我們家的地盤兒啊,我不管?」他已跑到彎道處,拼命扭過頭朝她喊。他那麼多的頭髮,那麼多的肌肉,那麼多的健康與活力,跟他比,四星根本不算是條命。

  「你們家的?」霜降也喊:「看看這是牆裡還是牆外!你們家想多大就多大,跑馬圈地呀?……」

  大江想駁她,來不及了,轉彎把自己轉不見了。兩三分鐘,再次跑出來,腳步均勻得像機械。「不簡單不簡單,還知道跑馬圈地!……」他笑道:「告訴你,不管牆裡牆外都是我們家——我爹是這裡的司令,不是我們家是誰家?怎麼樣,沒脾氣了吧?」

  完全辨不出他在謳歌還在漫駡。霜降把撿好的豆子盛進一隻塑料袋,站起身。這時整個軍營被無數遝遝遝的腳步跺著,到處在「一二三——四!」果真是這樣嗎?只要這小院裡的老爺子手指動動,一整軍營的遝遝遝的腳步就會踏向這兒或那兒。別說槍炮遝遝者也跺得平這兒或那兒。霜降從未進過軍營,這時她忽然納悶自己怎麼會在軍營裡;在這個由人組合的一架巨大機器裡。一時她想不出,這架機器每天遝遝遝運轉是為了什麼,和她曾經的生活、她的鄉村鄉親有什麼相干。

  她開始往山坡下走。坡下的瀝青小路修得很精緻,兩邊栽有冬青,也修剪得極不馬虎。這匹小山坡並沒被囊括進程家院牆,但很少有程家以外的人出沒。任何靠攏這道院牆的人,不管有意無意,都會被遊動哨兵喝住,要是喝而不住,下一步就是鳴槍響。

  大江的臉越來越紅,「我這是第幾圈啦?」他問霜降。

  「我怎麼知道?我管著嗎?」霜降說。她還惱著什麼。

  惱自己的非分之想,或惱大江張口閉口「我們家」,那目空一切,那到了欺負人嚇壞人程度的優越感。

  「你當然得管,就是你和我拌嘴,我忘了計數!」

  「我和你拌嘴?!我可真稀罕和你拌嘴!……」霜降自己也不懂:怎麼惱得收不住了。

  大江不跑了,停下來伸胳膊伸腿。「唉,你不是北京人吧?哪兒人?」

  「鄉下人!」

  「鄉下人好哇,」他又笑出一嘴飽滿的牙,嘴也不一高一低了。「那幫人(他指指程家院)個個都是鄉下人。我也半個鄉下人。我們老爺子小半生都是兩隻泥腳杆,祖祖輩輩挑不出一個不穿草鞋的:想想看有多驚險,要是我們老爺子當年安分些,不鬧革命,這一院子人現在還在山旮旯裡,兩腳杆子泥。老爺子鬧革命還真鬧對了,給自己鬧下這麼個小院,這麼個大院!」他說著開始做俯臥撐。「你來幫我個忙好不好?」

  霜降看看他,想又什麼把戲來了。她真想看透他,這個叫大江的少爺。似乎他做少爺做得心滿意足又怨氣沖天。

  大江停下動作,看她斜著身從坡上顛下來。霜降今早梳了根辮子,她曉得自己怎祥打扮怎樣好。她也曉得自己心又不老實了,又讓她全身拿起勁兒來。

  「你是不是想在這裡遇上我?」大江笑著問。她否認。

  仔細想,像是記得誰說起大江每日晨跑夜讀。但她堅決否認她來這裡是為了會他,對自己,她更得否認得徹底,她還告訴自己:他把殷勤和主動都賴到你身上了,千萬不能再理他。她卻管不住自己的眼,它們還在朝他閃,閃得她一陣悲哀和煩亂,想,那點癡妄竟如此頑強。

  「幫我捺住我的腳,」他對她說。「最後投勁的時候得有東西壓住我的腳。」他臉已由紅變紫。

  霜降想著「不理他不理他」,手己捺到了他腳上。他說:「使點勁!要不,你坐在我腳上。」她知道那會更不成話,但人已坐上去。他一動,她也一動。她身體裡面外面都在一動一動。她看見他腹上兩排方方的肌肉,肚臍很整齊,再往下有些淡淡的茸毛。怎麼可以留神到這一切?她慌得吞口唾沫。仿佛她突然間懂得一種痛苦,那來自女人天性的痛苦。

  大江結束了鍛煉,站起來,她嗅到他身上的健康,就像她能嗅出四星身上的失眠和監禁。別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歡四星。那個長久無聲的擁抱讓她感到被死抱過一回。

  四星幹嘛要抱她?似乎他那死一樣的擁抱將毀掉所有活的、熱的擁抱。

  大江並沒有擁抱的企圖。只長久地看她一會,他問她還記不記得他的邀請。

  「啊?」霜降驚醒一樣,瞪圓眼。在她的詞匯中急促翻查「邀清」的定義。

  「星期六,跳舞,忘啦?」他的神情說:竟敢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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