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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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聽其他小保姆說淮海頂難纏。只要單獨在哪個角落裡碰上他,他准是門口聲聲追著說:「親一口、親一口。」有次一個胖丫頭躲不過就讓他親了。他正把手往胖丫頭襯衫裡伸,東旗恰好撞見。東旗給了胖丫頭一個耳光,罵她哥哥「種豬」。胖丫頭委曲壞了,立刻辭了職。 老七川南排行在東旗之上。據說是程將軍多喝了酒的一夜播種了她。與她那些不學無術、極端聰明的所有兄弟姐妹相比,她顯然遜色一截。她在某個大機關當人事幹部,把負責任和管閒事混淆得渾然一體,因此從開始工作她就開始收到匿名信和恐嚇信。她有過許多男朋友,但沒有一個能忍耐到與她結婚。有個別相處得馬馬虎虎,但總有離間者挑得他們散夥。川南與淮海的仇是結在淮海結婚的時候。那之前他倆好得形影不離。小時川南對人說,淮海在她身上摸過,摸得又癢又痛又舒服。到了十幾歲,川南還常講蠢話要嫁給淮海。社會上有傳說:程家老五與老七有著比兄妹複雜許多的關係。淮海結婚第幾天,川南旁若無人地走進新房,對新娘子擺擺下巴道:「你出去一下,我要跟淮海講話。」 小家碧玉的新娘很恭順地打算退讓,淮海卻說:「川南,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用不著背著我老婆。」 川南說:「打哪兒來了個胡同串子老婆?吃芥茉墩兒、喝棒子粥的小市民! 新娘子不作聲。初到這種全國數得著的大戶人家,她一時還拿不准姿態:淮海卻撥開了口:「川南你給老子滾!……你還等落什麼?還不滾?!等耳摑?!……」川南哭著跑了。不到一年她與淮海的關係就惡化到你死我活了。川南屋裡藏了把刀,只要多喝點酒,與淮海口茬起來,她就會拿那把刀與他比畫。院裡資格最老的一個小保姆常把淮海對她的殷勤當真,淮海一些不為人知的事也是通過她傳出的。她說淮海幾年前正要被晉升為市委辦公室主任,結果他的領導收到一封匿名信,告發淮海在外省倒賣過汽車,走私過手錶,還誘姦過家裡的女傭。雖然長達三年的調查沒證實任何罪跡,但升遷機運早過了景。 川南有次結交了一位非常合意的男朋友,她四處與人說:「他長得帥,就像我們家淮海!」終於相處到程司令批准她帶進門了,全院人都見川南喜洋洋、跑出跑進地清理佈置她的臥室。而當她領男朋友進屋卻見了鬼一樣叫出來:她牆上出現十多張放得巨大的男人相片,每張都有顯著的題款:贈川南。有的還配上讓人反胃的愛情小詩。除此外,門後貼了一大張醫學掛圖,上面赫赫然標明:最新避孕法四則」。男朋友剛剛在桌邊坐一下,馬上看見一塊白色搪瓷備忘錄上以彩色瓷畫筆寫著:切記按時服藥:l.癲痛靈,2,斑禿靈,3宮頸潰瘍靈。川南失了一刻神志、臉慘白眼發直,男朋友搖她晃她生怕她這時就發癲癇。男朋友與她斷,倒不是被屋裡的惡作劇所嚇,而是川南對惡作劇的反應:她斷了氣一樣呆著,好一陣之後,突然,極其順手地從床墊下抽出一把刀來;取刀的動作那樣輕車熟路,仿佛取牙刷梳子。男朋友尚未弄清她的意圖,甚至未及看清她操出了什麼東西,她已嘶嗚著「淮海!我跟你拼了!」沖出門。淮海正在院裡馴他的鴿子,見川南舞著刀朝他來了,呼啦一下撒出全部鴿子。院門先被關嚴,之後全院子都運動起來。川南被制服時,自己身上被那刀傷了幾處,雖然無關緊要,但弄得一院子血,氣氛相當慘烈。男朋友就此消逝,不僅從這院子消逝。甚至全北京都不再有他的蹤跡。 不是霜降親眼見,誰也不會相信夜間這對有深仇大恨的兄妹會坐在同一張牌桌上,全無干戈。霜降沒說清來意,就被人捺在倚子上。「先替我拿牌,我上廁所去。」捺她的人有張又瘦又皺的臉。東旗的話:淮海見女人就把個臉笑得稀爛,落下一臉「西門慶」褶子。霜降說她一點不會。淮海又在她脖子上捺捺:「不會的准拿好牌!」 「淮海吃豆腐!」川南叼著煙起哄。 「這叫豆腐?」淮海手仍擱在霜降脖子上:「這是豆腐腦兒。」 一屋人全笑起來。霜降站起身,推說得照顧那病孩子,慌慌地離去了。川南叫:「淮海,豆腐腦兒跑啦!」人又笑,一屋人在光裡煙雲裡像個快樂的噩夢。 霜降摸黑下樓梯時,聽見幾輛摩托車馬達由遠而近,然後停在門口。不一會聽見一群高跟皮鞋靈巧而矜持地走過門廳,似乎大門前站崗的警衛連過問都免了。除了程老爺子本人,所有人對這院子深夜的繁華都深知熟知。然後聽見這院子的少主人們迎出來,他們走上另一側樓梯,有女子的嬌嗓音抱怨樓梯太黑。聽有人都相互親熱地直罵。 十一點之後,各屋的另一套供電裝置開始工作。這套裝置的耗電開支程司令拒絕付帳。於是他們便在電錶上做手腳「無論他們怎樣揮霍電耗量,表上的字碼都在他們控制下移動;並且電耗量愈大它移得愈慢,當他們用電滬吃烤羊肉,涮生魚時,目大的電耗量恰恰使電錶指數乾脆靜止。他們中間沒有一個是窮困而在幾個電錢上斤斤計較的,儘管錢不多,他們仍想不通憑什麼要把錢付給國家。 這麼大個國家難道缺我這幾個電錢?…… 客廳的燈是被程司令允許開的,哪怕通宵達旦。所以他的兩個年長的孫子常在這裡完成功課。這夜客廳裡多了個人:程大江。他坐在地毯上,身邊一圈垃圾:「可口可樂」空聽、西瓜皮、捏扁的紙杯。他幾乎與電視屏幕臉貼臉,正看一部英語錄影帶。他不斷重複某個畫面,每重複一遍他的身體便更近地傾向電視機,似乎這樣便縮短了對它的理解的距離,終於他意識到什麼在干擾他的理解力。 他跳起來。對兩個男孩嚷道:「媽的你倆吵個沒完啦,滾回你爹媽那兒吵去!」 他沒看見門外的霜降,屋裡太亮,他仍是赤背赤足,僅穿一條雪白的運動短褲,從他們頭次相見後,霜降再沒見過他。你休想在飯廳或其他什麼地方見他,他管他的兄姐們叫「那幫人」,或者「蟲們」。什麼蟲你自己去想:寄生蟲、蛀蟲、蛆蟲。他與這個家庭似乎從未混到一起過。 與東旗相似的是,他儘管對這個家抱輕蔑、愚弄、決不同流合污的態度,他也決不放過任何機會傾榨它。所有程姓兒女都在這點上一條心:機會抓一個是一個;老爺子眼一閉腳一蹬,機會就過期作廢: 「媽的,你倆吵得我什麼都聽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 男孩之一說:「外公讓我們在這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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