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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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錢呐?爸,您要不給錢,六嫂再來,我就叫門口警衛押她出去!……」 一聲金屬撞擊,霜降驚得喝一口風。程司令嘴抿得不見了嘴唇:一把手槍被他拍在桌面上。再回頭,大江早沒了影。 「你也走。」程司令低聲對霜降道。「快走!」 霜降小跑著離開那間書房。 樓梯口,大江坐在樓梯扶欄上,見了霜降他順坡溜下去。「嗨,我知道你也會被馬上轟出來。你當他不敢開槍? 他年輕時,好些人險些被他斃掉。要不是我腿快反應快,他早斃過我一百回了!」 「那是真槍?」霜降問。 「你當那是玩具?老爺子要是玩原子彈,那也准是真原子彈!」他笑了。他這祥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撐得唇很飽滿。 關於老將軍的過去,有許多不分褒貶的傳奇。將軍二十歲已做了營長,出了名地「敢死」。有回他腿中彈,引起壞疽,當時最簡單的辦法是截肢。他已高燒得昏迷、卻在軍醫向他下鋸子時拔出槍,嚷嚷誰敢斷他腿他就斷誰的命。大軍進城後,他便裝徒步,檢查軍風紀。見一位中級軍官坐了輛人力車,很適宜悠然的樣子。軍規制止軍人若軍服乘人力車,將軍大喝,讓他滾下來。軍官見他不過糟老頭一個,連腔都懶得開。將軍那回真開了火。至於他何故槍擊他器重的那個大學生秘書,是因為他發現自已妻子生出活脫脫的小秘書來。當那位秘書被辭退調任時,走進程司令書房,準備繳出全部保險櫃鑰匙。緊張和愧疚使他忘記了將軍的規誡;無論誰從背後接近他都必須在五尺開外立定,同時嘹亮地喊出一聲:「報告!」若否,將軍便有理由朝身後開槍,當刺客處置。因此秘書挨了顆槍子。被打斷肋骨,引起脾臟出血的秘書替將軍證明,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走火事件。 大江從樓梯扶欄上跳下來,問霜降:「老爺子是下是在教你書法?他有好幾個女弟子……」 霜降說她哪有工夫學書法,她不過偶然在「首長」房裡待了那一小會兒。大江嘻哈著說,你羞啦?這有什麼關係?哪個老頭子不喜歡漂亮小姑娘!我老了,才不教小姑娘書法;教游泳!他笑得無恥,所以人看出他心裡並沒有無恥。 霜降惦記著到幼兒園接孩子,快快離開了。大江卻在身後叫:「唉,別走,聊會兒啊!我講話放肆慣了,你別在意!」 霜降笑笑,太陽刺得她眼眯起來。 「交個朋友!」他伸手,她不懂他意思,「握手都不願?」她這才將自己的手迎上去。手心碰手心時,她感到他的微妙的揉搓、那揉搓中微妙的表達。 「想不想跳舞?」大江問,「星期六晚上,有空嗎?」 「我不會跳。」 「教你啊。」 「我笨死了。」 「教你這樣的漂亮姑娘,我耐心死了。」大江說。霜降仍那樣微低頭,讓目光從一個人為的深度閃出,閃出人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這副樣子之所以動人,是因為那怯生生的挑逗。 「星期六。穿漂亮點。在北京飯店。你住哪兒?我可以騎摩托車帶你去……哦不行,差點忘了,星期六白天我得去參加一個外國軍事代表團的訪問活動。你自己直接到北京飯店。我在門口接你。定了?」 霜降巧笑:「沒定。」 「記住:八點整。我頂頭疼女人遲到。」 晚飯前,程司令領著全體孫兒孫女游泳,小保姆們當然也得陪著下水。東旗繃著臉不停地遊,忽然對小保姆們吼:「誰笑得那麼浪?犯賤!」 程司令在水裡最多待半小時。他一上岸,曬得汗淋淋的警衛員馬上舉著毛巾浴衣等在階梯口。待將軍穿好浴衣,他跑步到廚房吩咐擺晚飯。 晚飯總是十分豐盛,一般是一個葷兩個半葷和一個素,還有個精細的湯。除此之外,每個兒女都有自己一個風味菜.這便是務家小保姆的職責了。這盤風味菜是絕對專屬的、私有的,絕對不興分享甚至老將軍也尊重這私有權,從不去碰那些盤子,同時也沒有哪個兒女主動邀請父親。沒人認為這局面滑稽或尷尬。東旗離了婚從婆家搬回後,偶爾也參加晚餐,常常是一頓飯她要換三張桌子。筷子到處侵略。老將軍有時會吼:「什麼作風,東旗?多吃多占!」東旗回嘴:「我給錢唄。諸位報個價怎麼樣?…… 唉喲,這菜是人吃的嘛?吃一口我得後悔大半輩子!」正因為各家一盤風味菜,小保姆們被迫閱讀種類繁多的烹飪書籍;有些剛從農村來時幾乎目不識丁,為讀懂菜譜,她們裝備了全套學習用具:紙、筆、字典。做晚飯的情景十分有趣,七個小保姆站在大廚房裡各忙各的。廚房在院子另一端,與傭人、警衛、司機的住房連成一排。烹飪時若急需任何原材料,哪怕一根蔥半頭蒜,她們都必須小跑著穿過整個院子,到客廳的冰箱去取。霜降剛進這院就發現貯食品的所有冰箱沒被擱在廚房、而全被擱在大客廳裡,因為客廳的電費是由全家負擔。客廳裡七八個冰箱同時工作著,轟鳴不亞於一個機械車間。因此無人在客廳會客,除了老將軍有個初學提琴的孫女在裡面練琴。只有在那裡面練,那錐心刺骨的嗓音才能徹底被抵銷而不至於折磨院裡人的神經。幸運的是這院裡沒人懂音樂,因此沒人在意她在那種地方練琴練得完全走了調。 晚餐若人員到齊,那個擺四張餐桌的餐室會被擠得水泄不通。孩兒媽背了個綽號叫「航空母親」,院外人把是不是她生養的都算在了她頭上。來晚的若擠不上桌,便會大發牢騷,抱怨到老將軍「啪」地一聲拍案或吼出一句粗野不堪入耳的話才太平。霜降弄不清這些兒女們除了懼怕父親是否還對他有其他情感,比如尊秉愛戴等等。有回老將軍剛離開飯廳,某個兒子便說起老爺子最近脾氣見大,是不是血壓高扛去了;某個女兒接上話說:但願他老人家硬硬朗朗的,永遠健康著,不然咱們就得自己去找房子,沒准得去上那種冬天凍屁股的公共廁所;又有人補允:也沒地方吃免費好伙食了,撈不著坐大「本茨」了。 晚上十點這院子準時熄燈,老將軍總在熄燈後親自巡視,若有一線光明殘存,他就罵。 熄燈半小時後,院裡會再次出現燈光。老將軍的睡眠准得像鐘錶,並且只要他睡著,很難有東西弄醒他。當年他妻子或許正是在他睡著時發生了與那位年輕秘書的長長一段情愛故事;在他獅吼虎嘯的鼾聲庇護下,他們開始了眉目傳情、山盟海誓,萌發了私奔和情殺的念頭,希望過,絕望過,直到十月懷胎完成了那個非程姓的孩子的整個孕育過程。 老將軍睡去後,這院子人的真正生活才開始。他們在這時間約客人來聚會,在這時間觀賞各處搜集來的錄影帶,在這時間痛痛快快聊些下流笑話同時開麻將局。他們甚至自己下廚房弄吃的,或自己開了車穿過整個城到東單夜宵店買吃的。到了夜間十一點,人人似乎都有了一副全異全新的面貌,不再像白天那樣易怒、慵懶,相互間難以容忍。一種怪誕的活力在城市漸漸歸於寂籟時滋生於這個院子。霜降幾乎不敢相信他們與白天是同一副軀殼靈魂。 對於這一切,霜降原先也像其他小保姆一樣瞭解得較含糊,孩子們在九點就會被捺到床上,緊隨著,勞累一天的小保姆們都迫不及待地上床,如聽了操令一樣瞬間便睡沉。那夜有個孩子發疹,夜裡哭死哭活,霜降被吵得睡不著,便上樓去討吩咐。門被敲開後,她驚異地發現白天生死冤家一樣的老五淮海與老七川南坐在一長麻將桌上,一來一往地談笑。當川南摸不出煙時,淮海便很豪氣地扔過自己的鍍金煙盒。周圍還有些鬧作一團的陌生男女,個個豔麗奪目、香噴噴。誰說一句白天聽上去挺無聊乏味的話,這時都變得無比精彩。都會引來熱烈捧場。若認為這座大院落森嚴得無人敢造次,那可純粹是誤會。白天那個寧靜、井然,在一種威懾下怯生生的家宅與深夜的充滿莫名其妙歡樂的據點判若兩地。霜降弄不清哪個是真實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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