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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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少一個小保姆總得有頂缺的,您要不滿意,叫她走人不了事啦?」孫管理仍慢吞吞說著,似乎奴才慣了,也被喝斥舒服了。「我忘了說:小趙與這姑娘同過學,他擔保她的品行。」 程司令不再說話。過一會,他朝兩人揮揮手,眼也不抬。三天后,小趙被調回了連隊,換了一位矮得罕見的警衛員來:霜降上了任,任務是照顧程家眾多孫兒孫女中的四個,兩個程司令出國的大兒子夫婦留下的,另外兩個,用程司令話說是「沒爹沒媽」。 小趙離職時,想跟霜降個別留個後話,卻各處尋不見她。霜降領四個孩子在院後小山坡上采柏樹葉兒。那是程司令的吩咐,說柏葉兒是治孩兒媽心臟病的一味藥。 第二天,霜降在垃圾桶裡看到成堆的柏葉兒,還綠著,僅隔了一夜。有人吩咐她去采,又有人把采來的全扔掉。這個家怎麼啦? 飯廳裡有四張一模一樣的餐桌。早飯時是程司令和孩兒媽背對背坐著,各占一桌,各吃各的一套,偶爾兩人也面對面落座,但隔得頗遠,並且程司令必定吼著讓誰把報紙送到他飯桌上,然後報紙便一張張豎在兩人之間。霜降幾乎沒聽過孩兒媽的聲音,孩兒媽常在天半暗時出現在花台邊。她躺在藤躺椅上,手裡一把竹扇拂得無所用心,連額前幾絲碎發也未見絲毫起伏。有次霜降領四個孩子繞花台遊戲。見孩兒媽的扇子落在地上,她手空著,卻仍然一下一下地拂著。霜降拾起竹扇遞給她。她驀然收回放得極遠的目光。霜降覺得她會講什麼,至少:謝謝,你新來的?但她什麼也沒講。她那樣靜,不僅口裡沒話,似乎心裡也沒活。當手觸到她手時,霜降感到了她涼得透心的體溫,仿佛觸著了一段多年前就冷卻的生命。另一次,霜降與院裡七八個小保姆聚在花台另一端,她們各自帶了自己負責的孩子們,討論著時裝髮式,以及城裡人的種種惡劣行徑。霜降聽到花台那端細微的騷動。她獨自跑過去,見孩兒媽的竹扇蓋住了臉,整個人在竹扇下抖顫著。一會,竹扇殷紅一片,一滴滴血順著扇柄滴下來。霜降揭開扇子,孩兒媽在下面正異常清醒地瞪著她,目光裡含滿被打擾的惱怒。 霜降沒有驚呼,事後她納悶自已怎麼會那樣耐得住恐怖、她只掏出白己的手帕,捺在血泊上,同時將孩兒媽托起,形成腳高頭低的姿勢。幾分鐘後,駭人的鼻腔出血止住了。院裡有這麼個閒話:自從孩兒媽生下一個兒子活脫脫像程司令的秘書,便落下這個鼻腔兜血的毛病。嚴重時,程司令會叫來一幫急救護士。問起病史,程司令便爽爽快快說:「我揍的,二十多年前揍的。」 午飯時,待孩子們一開完飯,一準會有個瘦長身材,臉像只漂亮孤狸的女人闖進飯廳。只聽說她是程司令的兒媳。她與程家小女兒東旗一見就犯沖。東旗在大學念書,但很少去學校,一般午飯時間她開自己的早飯。「喲!」東旗趿著鞋披著睡衣出現了。「喝!」 兒媳並不被她的一「喲」一「喝」掃去半點吃興。 「當真得吃回本錢呀?」東旗坐下,雙手捧著腮認真看她吃。 「當然要吃回本錢來呀,」兒媳奮力舀湯,從湯巢挑出嫩些的筍或瘦些的肉。 「程家的伙食賬可沒算上你的。」東旗說.「放心,算上我,我也不交錢。」兒媳說。 「要麼說你吃了不長肉,盡長皮兒。這是吃白食的害處。」 「白食?有你一個蹦子兒啊?我吃我丈夫的一份。」 「請問您丈夫貴姓?不姓程吧?您不是兩年前就又哭又鬧地要和程家兒子離婚嗎?」 「是啊,老爺子不准離他就得開我的飯。」她成心響亮地以筷子尖杵碗底。 「慢點,別嗆著。老爺子不是你叫的,懂不懂?你在外面招搖撞騙,打老爺子的牌子住賓館吃飯店,老爺子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你當年怎麼端著小鎮戶口本兒來的,還怎麼揣著它回去。老爺子這輩子幹得頂漂亮的就是鎮壓,過去鎮壓反動派,現在鎮壓他這個家。你親眼看見他怎麼鎮壓了老婆孩子。你,對老爺子,可太是小菜兒一碟了。」 「試試看,程家別把我惹急了……」 東旗打斷她:「別動不動就威脅要揭程家老底。你知道的那點老底不值大錢,上面知道得比你詳細,怎麼著老爺子了嗎?」她把僵冷的油條揪成一小截一小截扔進豆漿,看一眼霜降,吃兩口,覺出什麼異樣,再次打量起霜降來。 霜降已收拾完孩子們吃後的狼藉,聽兩人拌嘴十分彆扭,走留都不是,便上前想為東旗做點什麼。 東旗笑眯眯地,一隻嘴角翹得老高:「你真漂亮!」她對霜降說。她這副神情簡直跟四星一模一樣,她的讚美絲毫不增添你的優越感,反而讓你感到幾分輕侮。霜降覺得自己是個玩藝兒或物件,只好由誰來評說褒貶。她突然看著東旗,說:「你才真漂亮!」 「呵,逗死了!」東旗格格笑起來:「她還會還嘴!」她對程家兒媳:「你聽見沒有?」 「怎麼沒聽見,嚇我一跳。」兒媳答道,把碗一推,用一把擅香扇朝鼻尖飛快地扇。 霜降正要收東旗的碗,東旗手一擋:「這院的保姆分工很清楚,你不必管我的事。等她吃夠。」她指指兒媳,「你去把她啃的骨頭收拾掉。按說你該為她服務。」 「不用不用。」兒媳笑得客客氣氣。「才來這院後沒多久吧?對了,我有裙子衣服穿不得了,哪天拿來你試試。」 兒媳對東旗:「這小丫頭倒穿得不俗。」 東旗對霜降:「她的東西可不是白拿的。拿點兒破爛賄賂你,回頭你得讓她使喚死。」 兒媳道:「你愛信就信她的吧。」 霜降只微笑,一時判不出她倆誰比誰好。待她收恰碗筷時,聽東旗問兒媳:「你要不要冰箱,我賣你一個,我剛托孫拐子買了個新的。原先那個也不舊。聽說你的冰箱壞了?」 「多少錢?」 「你先看看再說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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