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你給我住口。」四星盤腿坐下,並打手勢讓屋那端的霜降也原地坐下。「我不對你幹什麼,我就是想有個伴。

  沒人知道你在這裡,我給你錢,你伺候好了我,我會多給你。不錯吧,小村姑。我怪喜歡你的。你看,你那雙混帳眼睛敢這麼看我。去問問看,哪個小丫頭敢對四星這麼瞅?找死啊。在全北京的高幹崽子裡,四星指哪兒打哪兒。我有的是錢。兩年前判我時給找過選擇,要麼坐二十年牢,要麼把錢都吐出來。我選了坐牢:我們老爺子很快就把我的二十年刑減掉了十年。哎,你喜歡錢嘛?」

  「喜歡。」霜降答。

  「喜歡我嗎?」

  「不喜歡。」說完她笑了。

  「每個跟我湊近乎的女人都說一樣的話:不喜歡錢,喜歡我。真讓我想吐。我這人沒錢是糞土一堆,我比誰不清楚。我都是愛我的錢超過愛我自己,不然怎麼會為保住錢讓自己坐牢呢?好,好,好。現在我和你有了個絕對好的基礎——百分之百的誠實。我這人壞,但是誠實地壞,我讓所有人都對我做好充分防禦。」他邊說邊拿一隻電動剃鬚刀在臉上磨,五官不斷變位置。

  霜降打了個長哈欠。天已大亮,麻將聲,音樂聲沉杳了。霜降正要開門,四星停了手裡哦啦響的剃鬚刀。

  「你現在不能出去了。聽——」

  樓下傳來一聲迴腸盪氣的大罵:「祖宗的!都是瘋狗——車撞掉老子那麼多櫻桃!」

  霜降從窗簾縫隙往下看,見一位身段極直,黑眉白髮的老頭站在院子當中。他穿一條軍褲,上面是一件士兵的黃襯衫。軍制服被他環系在腰上,像剛結束一場拳術練習。他倒不是人們印象中那種臃腫癡肥的老軍人。

  「只要他一罵娘,人人都知道天亮了,他是我們家的報曉雞。」四星說。

  花了十天,霜降才賣掉了全部甲魚。沒降一分錢的價;霜降那不依不饒的勁頭讓買家幾乎發了怒,最後又全向她妥協。在買主被激壞脾氣時她會倏然一笑,隨之,他們就舒舒服服吃了這個虧。

  霜降有生以來頭次有這麼多錢。男朋友提出下趟高級館子,「你做夢」,她說。

  她想買些衣裳,卻一點想法也沒有。突然見一幅電影廣告上的女演員上著黑襯衫下著牛仔褲,便照了樣買了黑襯衫和牛仔褲,頭髮也仿照著直直披散下來。到銀行存錢時,被問道:「工作單位?」她便明白,她已被誤認為北京城的姑娘了。

  這天晚上霜降被帶去見程司令員——其實他已不在職,他統帥的那支部隊被裁軍百萬時裁掉一小半,現任的司令員軍階和資歷都是他兒子輩兒。但誰也不敢改口,仍對他一口一個「司令員」地叫。程家院裡一個小保姆因為飯量太大,得不到滿足,便去公共大食堂偷偷幫工,掙雙份工資和雙份口糧,最終她的不忠實被其他小保姆罵架時罵了出來。所以霜降便有了空缺可填。

  程司令在見霜降的刹那猛欠起身,表情和姿勢都靜止了足足兩秒才落下座位。老頭有張神氣蠻橫的臉,還殘存點英武。他脖子紫紅,但並未進人老年期那種鬆弛。霜降想,四星若與這位父親來蠻的,他一定敗給老的。兀突地,程司令發起怒來。

  「我這個院子是在開戲班子嘛?啊?……」他頭扭向左右,但周圍沒人。霜降傻了,不知老頭在跟誰翻臉。

  這時孫管理員立刻從門外閃進來,輕捷得像條影子。孫管理是負責首長們的家政勤務,如安插保姆、護士、秘書、警衛之類。

  「程司令,是這麼回事……」他笑時不知何故要露下舌頭。

  「我家不是戲班子!」老頭打斷他「你不用盡挑些臉蛋子往這裡送!你不看看我這個家——還不夠亂嗎?我那幾個雜種兒子,見了女人誰肯省事!……」

  「首長,是這麼回事,您先別埋怨我……」孫管理一口中肯純正的北京話。他不斷變換兩腿的立足點,霜降明白那是因為他的腿長短各異。人當面背地都叫他孫拐子。

  「昨早晨您的警衛員小趙打電話說孩兒媽要見我,說急缺一個小保姆!」

  「孩兒媽插手這事啦?」

  程家院的人都知道,司令夫人除了被稱呼「孩兒媽」

  沒其他任何尊稱。連她大號都沒幾個人知道。

  「其實孩兒媽也是替……」孫管理再次換立足點。

  「往下說。到底誰的主意,引來這麼個小女子!」程司令瞥霜降一眼。霜降木著臉,站得筆直,對於他們的爭執她似乎絕對無辜。

  「直說吧。這是你家四星的意思,四星求了孩兒媽,孩兒媽找了小趙……」

  「喂,孫拐子,誰是四星?」程司令突然以又低又冷的聲調問。

  「程司令,您……」孫背理笑著苦起臉。

  「我不曉得哪個叫四星。我不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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