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六 | |
|
|
「我手裡沒現錢,除非你把我那套落地音響買過去。」 「你別佔便宜沒夠吃虧難受。我知道好東西全在我哥哥手裡,剩給你的都是垃圾。你想把那套破組合音響給我就不付現金?……」 「我說了不付現金嗎?我說我遲付幾月……」 「逗什麼呀,等你一拿到離婚判決書。我上哪逮你去? 還不就讓你徹底賴掉啦?」 「找你哥要錢去啊。」 「我哥那點錢是拿十年徒刑換來的,他可不會幫你填坑。」 「那你找老爺子要去。唉,對了,你那冰箱噪音大不大?」 「基本沒聲音,你動我爸什麼腦筋?你當你還跟前些年那麼得我爸爸寵呐?」 「哪兒敢啊?」兒媳站起來。「我還得回去上班,冰箱的事再說吧。」 「我可沒催著你買,知道你那幾個缺德錢不那麼容易搞到手。」 「誰能和你們程家的缺德勁兒比啊。」 「怎麼就有那種愛到缺德人家吃白食兒的主兒呢!」東旗也站起身,相跟著兒媳走到門口:「明天見。」兩人同時說。另一個小保姆提著拖把站在門邊,東旗對她笑道: 「要聽就大大方方進來聽,在門外支著耳朵,累不累?」飄飄搖搖走幾步,她回頭對那小保姆:「你可別喝我剩的牛奶、我得過肝炎。真的。」 小保姆哼著流行歌拖地板,霜降發現她一點惱意也沒有。她告訴霜降,東旗學問好,會講澳州話英國話美國話。十年前,東旗在大學跟一個美國留學生相好了,程司令馬上打電話叫學校停她的學籍,派人把她帶回了北京。 程司令問:那個小美國佬什麼出身?東旗答:五代貧雇農,父親是美國的老革命,在美國領導窮人打土豪分田地,參加了美國的「二萬五千里長征」。之後她笑;這下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您不是要到全世界去實現共產主義嗎?程司令最後下令掉銷東旗偷偷辦好的護照。東旗舉著瓶安眠藥,對父親說:要麼我死,要麼你成全我。程司令說,你吞了它們吧,你死了我也不必添個雜種孫子了。東旗後來嫁的是程司令過去一位下級的兒子。剛結婚,全家都巴結東旗;幾年後,東旗公公升得飛快,噌噌噌,成了程司令的上級。而程司令大大減了權勢威風。有回東旗跑回來,跟父親喊:「居然讓我去買醬油!廚子休假,憑什麼該我去買醬油!」那以後東旗常常回家來住,終有一天住著不走了。她對外的理由是;婚姻妨礙她求學。 霜降覺得自己有點奇怪:小趙走後,她沒去想過他,心裡卻常跑出那個人鬼摻半的四星的影子。端起飯碗,她會突然想:不知他每天吃什麼。有時清晨起來上廁所,她見他窗裡有燈,便知道他又失眠了通宵。想到四星那灰白面孔、半禿的頭,一講話就會神經質地伸張的瘦長腳丫時並不覺得十分嫌惡。當她經過他窗下,看到他站在窗前,無一點活力生機地呆望窗外時。她會朝他笑笑,並以極小的手勢向他揮揮。他馬上會因這微小的交流活起來,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劃,叫她上去。她拒絕,趕緊走開去。程司令有口旨:任何人不經允許不准與四星見面。 有次四星扔下一隻刻花玻璃杯,砸在霜降面前,碎了。一隻紙團滾出來,她裝沒看見。四星假咳嗽起來,她也裝沒聽見。緊接著,又一隻玻璃杯碎在她腳邊。 「你要死……」霜降剛張口,四星突然掩上窗簾。看看四周,並沒有第三個人,箱降打開紙球,上面是四星花哨哨的字跡:請再幫我翻新一次牢房。她抬頭,他窗簾合得嚴嚴。三五分鐘光景,程司令的黑色「本茨」刷一聲開進院子。霜降從此明自:四星能夠從半裡路開外識察他父親的逼近。 程司令下了車,四處張望一下,似乎十分意外地發現了霜降。 「你過來一下。」老將軍招呼她。霜降小跑過去,同時感到自己的脊樑正牽著四星一雙眼睛。「好樣的,像個小女兵!怎麼沒見過你,新來的?」老將互按下她的肩,捺捺她的頭,霜降弄不清他是記性壞還是眼力差。她回頭,見合住的窗簾開了條縫。「還習慣吧?」 霜降點點頭。點得用力,使她腦袋逐漸脫離老頭手掌的控制。 「那些小女子初來都說不習慣北京!」程司令說著,喉嚨有些輕微漏氣,嗤嗤響。司機打開車後蓋,裡面裝了幾摞宣紙。「小女子,幫個手!」霜降與司機分別捧起那些紙,跟在老將軍後面。他步子看上去極健,實際並不快,兩個負重的人只得壓下速度,活受罪地磨蹭。「看看你們這兩個小年輕,路都走不快,還不如我這老漢!」 「那自然,」司機馬上接茬兒:「您是老人全國網球賽冠軍嘛!要跑起來,您更得甩我們兩條馬路!」司機邊說邊跟霜降扮鬼臉,並示意她也說點什麼捧場話。霜降笑,加快點速度。司機耳語喝她:「別走快!你要想超過他,那你是想找倒媚了!」 「吃胖點,小女子,啊?!」老頭說著,並未回頭。 「啊。」霜降應道。 「太瘦不好。現在的人都喜歡瘦,是不是?」老頭站下。以便能暢快地喘口氣。轉身,哈哈笑道:「看看這兩個年輕人,真是走不過我老頭子呢,是不是?」 「是,程司令。」這回霜降應道。 等老頭轉身,司機又嘀咕:「叫首長,別叫司令。一個小小軍分區司令也能叫司令。」 進了書房,司機說起程司令的書法怎樣怎祥有名;全國多少多少大門面是他題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還不識一個大字——我家祖祖輩輩,沒一個識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馬上說:「信,首長。」 「好熱。你們誰去拿點茶來喝喝。」程司今說。司機忙說他去。霜降瀏覽四壁的書、畫、字,程司令「吱呀」一聲坐進了一張藤沙發。一套藤沙發是霜降眼看著搬進來的,原先那套絲絨的在春秋冬三季用。書房中央鋪一塊普藍、銀色圖案的地毯,看去雖像民間家織印染花布,卻又那樣華貴。霜降腦子想痛了,也沒想出一句話來恭維老將軍的書法。因此她不敢轉身,一旦轉身,她就非說點什麼不可。老頭正等著呢。其實她看不出他的書法有什麼好。 她想,若她是個什麼司令,手裡有槍有炮有權,即便不會寫字也會被人請了去題款。她家鄉有句話;田出稻還是稻出田。霜降還在想離開這裡的藉口:去幼兒園接孩子了時間太早:回去掃院子?院子在早晨被掃淨了。「怎麼樣啊,小女子,看來你對書法蠻感興趣。……」老頭說,等不住了。 霜降正打算硬著頭皮湊趣兩句,側邊衛生間的門開了,一個穿短褲赤上身的青年出現了。「爸,您怎麼在這兒會客?」 他發現霜降,又快又馬虎地哈一下腰:「對不起,不知是女賓。瞧我放肆的。」他拍拍白已赤裸的胸脯。「程大江,程家老九。」 霜降起先只看到他健壯勻稱的身板,抬頭,發現他竟十分俊氣,俊得她嚇一跳似的喉嚨猛一干。「歌舞團跳舞的,不然就是淮海電視劇組的。對吧,爸?」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