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七十六


  他冷冷地抱著膀子,看它瘋夠。它那種既悲哀又風騷的尖叫讓他膩透了。他向身後伸出手:把那根老牛皮鞭給老子拿來。那條鞭子被柯丹扔到他腳邊,未等他去拾,它已在原地自行扭動伸縮,如一條噬血的巨大水蛭。

  叔叔掂起它,大步走進馬群,隨意滾上一匹壯實的白閹馬。絳杈見他沖過來,以及那根動彈不已的紫紅發黑的皮鞭時,頓時膽怯了,一步步退縮,然後站住。三長一短的腿使它胯與肩扭著,極度的痛苦中仍透著幾分妖嬈。叔叔想:它真像個又美又賤的小婦人。

  叔叔突然從身後舞出長鞭。對處罰作了充足準備的絳杈仍被這一鞭抽得直打跌。它慘號一聲便跑。但它畢竟是匹殘馬,很快被叔叔的肥壯白馬追上。叔叔使白馬與它平行,這樣抽起來十分方便。絳杈的紅鬃被抽斷,血光一樣飛濺起來。

  一直追打到牧馬班的宿地。絳杈投奔一般一頭紮進房門。這下它的禍惹得更大了,屋裡被它衝撞得一片狼藉。

  它知道已無處可逃。叔叔跳下馬,將它牽出門。任他抽打得皮開肉綻,它也不再動一下。每一鞭帶來的劇痛都使它猛地打個挺。正打草的姑娘們一齊趕來,她們被驚天動地的鞭撻聲所震懾,立在旁邊像一群木偶。老皮鞭抽得地皮一陣陣發麻。絳杈美麗高貴的皮毛漸漸成了斑駁的瘌痢,它除了痙攣著打挺,不作任何逃避和躲閃。它那樣子是任憑他打到死。

  「別打它了!」幾個姑娘為絳杈的慘狀痛心,她們對它連日來的反常表現懷有一種極難言喻的理解。她們甚至根據某種共通的信號,感知它內心的痛楚遠甚於肉體,因此叔叔打得再痛,無非是使它內外兩種痛苦漸漸協調。

  「你會打死它的!」老杜喊道,淚水頓時淌了滿臉。

  叔叔用極其平淡的聲音說:「打死它就安生了,你們也安生了。」

  老杜突然「啊」的一聲雙手捂住臉,人們見她手縫裡大股的淚溢出來。她蹲下,然後跪下,那溢出的淚水中漸漸滲進了血。姑娘們不知她怎麼了,用力掰開她的手,又一股鮮血從她嘴裡湧出,泛著溫吞吞的泡沫。她的喘息越發像胸腔裡揣了個水泵。大家想起,從她掉進冰窟窿被救活,喘氣聲就變得古怪,此刻總算泵壓出血來。

  所有姑娘都嗚嗚大哭。叔叔奇怪地歇下手,扭頭一看,她們都哭矮了一截;再仔細看,她們原是齊齊地跪在那裡。他感到見了鬼,打匹馬,治治這匹騷母馬的無理取鬧,她們鬧什麼。「都給我立正!」

  「別打啦!……」幾條尖嗓門一齊哭叫。

  「立正!……」叔叔仍喊。

  「別打啦!別打啦!」這銳聲的哭叫變得重重疊疊。一時間叔叔疑惑不只是幾個女子在叫,而是一個龐大的雌性陣容在哀求和威脅他,逼他放下手裡的鞭子。他頭一次在女性面前發怵,但他不相信這種刹那間的怵然是真實的。他抑制著內心的虛弱,面對她們,「啪」地甩了個炸耳的空鞭。透明的空氣水紋一樣波動起來。他甩空鞭的技術是第一流的,這下比喊口令還靈,她們被鎮住了。

  但是突然,不知誰領的頭,抑或是不謀而合,她們一下沖上來,迎著他啪啪響的長鞭,撲到他身上,踢打撕咬,悶聲不響地替絳杈報復這條好漢。他並不還手,巋然不動。他向來認為:跟娘們兒幹架的男人算個什麼東西。他從容地抱住膀子,似乎挨揍的不是他,他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他一邊看她們打自己,一邊用親密動人的嗓音說:「打吧。打得不錯。打死他才好。母牲口們,媽的。」

  之後,他整整衣服,雖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個被扯掉了帽沿的軍帽被深深踩進土裡,他用腳將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抖就畢端畢正地戴到頭上。然後,他用兩個手指從上衣兜裡夾出那只發紅的假眼珠,在嘴裡消毒後投入眼眶。她們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抽空摘下它的。

  她們沒想到,這個被廝打得稀爛卻更顯得威嚴的男子漢叔叔,就這樣在她們的記憶和永遠的懷念中留下了最後一個形象。

  身心重創的絳杈流產了。起初並未引起人們注意,因此它並沒有徵兆,仍是遠離馬群呆呆地踱步。它晝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洶湧的血就這樣湧,最後一個不成形的肉團出來了,它仍是呆呆地踱步。絳杈漠然地看著那肉團,不知憑了什麼,它認定它將是匹紅色的馬。它想:多麼僥倖,它終於沒有淪為一匹馬。

  人們用最精的料喂它,它懂得她們的每個眼神每個手勢,它知道那裡面飽含憐憫和安慰。她們輕輕用一把鮮紅的梳子替它梳理鬃毛,它想:她們這樣做是一無所圖的,因為她們已明白它不會再有價值。它跛足,並很可能因為這次流產而失去生育功能。她們這樣關懷一匹等於報廢的馬實在是不必啊。

  它用美麗的睫毛掩住它的眼。

  她們酸楚地看著正值青春的絳杈一眨眼工夫已變成一匹衰老的馬。她們對一匹無利可圖的病殘母馬懷有如此深切的同情,連她們自己也不知道,這情感實質上超越了人畜間的正常關係。絳杈閉了閉眼,或許表示它領了情。

  絳杈從此失去了美色。它默默隨馬群東奔西走,無可奈何地熬著命定的壽數。

  小點兒隔著一大群馬與沈紅霞談話。

  「聽說杜蔚蔚走了,去場部治病了。」小點兒對久疏消息的沈紅霞說:「你曉得不,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紅霞不知道,但她猜到了。

  她望著明顯壯大的馬群,不置可否。其實此時暮色垂降,她什麼也看不見了,小點兒遞給她乾糧,她的動作一再失誤才接住。她的動作像個夢遊者,在空虛中認真地做這做那。小點兒見她提起水壺想給自己倒一缸子水,但把水全倒在了地上。儘管這樣,仍是沒人忍心把這一事實告訴她本人:她的夜盲症已無可救藥。但毫不妨礙她放馬:馬在她無視覺的看守下從不犯規。夜裡,她總是坐在那兒輕喚:別跑遠,黑子;回來,黃馬……

  小點兒這時繞過馬群走到她身邊,說:「總有一天知青要走光,說不定哪天,我也會走……」

  沈紅霞將臉慢慢轉向她,刹那間,小點兒感到自己卑劣的往昔被這雙沒有視覺的眼看透了。

  她對她倆說:「正是她。我肯定她是那個犯罪集團的女魁首。」

  陳黎明咬咬嘴唇,想說又有點怯的樣子看一眼芳姐子。三人中間,她最年輕卻帶有久遠的歷史。芳姐子開口了:「按你說的那樣,她不是已經變成了個好人了嗎?

  陳黎明這才鼓起勇氣說:「她用她如今的行為證明,她是能夠脫胎換骨的……」

  「紅軍裡活捉的白狗子也不殺哩,只要他肯把槍口調轉去。」芳姐子說。

  「一個人將功贖罪了,你還要拿她怎樣?……」陳黎明語調激動起來,因為她發現沈紅霞不為她倆的勸說所動。

  「不,你們不懂我們現在的生活。她在一天,我們的集體就不純一天。我怎麼能讓一個社會渣滓,一個女罪犯逃避應有的下場,躲到我們這個光榮神聖的集體裡呢?我當然要把她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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