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七十七


  「你太狠心,你難道是冷血動物……」陳黎明叫起來,但芳姐子制止了她們的衝突。

  芳姐子因為剛才的爭辯越發口乾舌燥,她就近喝幾口水,順手把一些腐敗發紅的草莖從嘴裡扯出。然後她用手慢慢理頭髮,慢慢站起身,對沈紅霞說:「那就按你講的去做吧,我們——」她淒然一笑看看陳黎明:「對你們的事沒有多少發言權。」她獨自走了,背後還在大股淌血。沈紅霞突然感到她滿頭花白的頭髮中,被刺刀割斷的那撮分外觸目;而紀念館裡一位老將軍的遺物中,卻有一縷正值青春年華的黑髮,系著紅色線繩。

  陳黎明悒鬱地吹著她的口琴離開了,沈紅霞沒去管她的不悅,沒在意她們的分歧。她始終望著越走越小的女紅軍。她想,原來犧牲過的人也會越來越蒼老、越來越瘦削。但她相信她最終會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副骨骼。

  冬天到來之前,山路已白雪皚皚。老杜半躺著,望著車廂外。她已被「病退」回城。沿路不斷有衣著臃腫肮髒,甚至將棉被捆在身上的人攔截車輛。他們用有節奏的聲音喊:「老子是知青,老子要回城。」

  老杜熟練地歷數途經的每個站。同車的人吃驚:這條路你走過幾百回了吧。她呼呼喘息,答不上話。她毫不意外地看著車外景色與她的夢境重合。車走得很慢,公路上長長的車隊前不見首後不見尾,車低而長地鳴了一聲笛,開出最後一個山口。老杜驚回首,見蜿蜒曲折的路已在身後消失。她閉上眼,感到方向變了,不是背離山口而是面向山口。長長隊伍在向山口開進,每個人滯重而機械地移動腳步,他們不是在走,而是被傳送帶自動向前輸送。隊伍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唱著悲壯的歌。有人說:風真大呀。有人說:這風算什麼,進了這山口風才大哩。

  兩滴淚珠從她漫長的臉上淌下來。車上人一個挨一個,又叫又喊:這下好了,出來了!出了這個山口前面就平展了!車上的人也想鼓動她笑,卻發現她在流淚。一時全車肅靜,相互探聽這姑娘怎麼了。「她有病。」有人一語雙關地說。於是車上又快活起來。

  「啥子病?炭疽還是口蹄疫?」人們又笑。

  有人說:夏天那場瘟疫太嚇人,險些把人都瘟倒了。牲口一死就是一群,說是要先燒後埋,埋還要挖地一米。哪整得贏,後來死多了,還不就寥天野地扔著,等狼吃,狼吃了又去瘟烏鴉。我的媽呀,瘟得黑糊糊一片!最開始是從河上游跑來匹紅馬,瘟是它帶來的。

  老杜突然睜眼問:「女子牧馬班的牲口遭瘟了沒有?」

  人們答道:「哪還有什麼女子牧馬班,早就沒聽說了。恐怕早解散了。軍馬場移交給地方,人家老百姓就認票子,才不貼老本搞什麼先進!早就沒有女子牧馬班嘍!」

  老杜又閉上眼,看見一面被風撕爛被雨淋舊的旗。人們靜下來說:這個人才不值,眼看爹媽在城裡等著迎接了,她咽了氣。他們不知道老杜並沒有爹媽在等她盼她,因此她也沒必要把一口氣堅持到城裡。

  老杜回城那天,柯丹領女子牧馬班全體姑娘到場部參加冬宰,一大批死羊一望無際地攤在那裡,死羊全都在淒慘地傻笑。她們不約而同地發覺它們的臉很像老杜,她們感到是殺了無數個老杜。

  大家都很奇怪,一面旗也會衰老病弱,紅顏殘褪。其實也就是頭年牧馬班成立那陣插過,第二年就一直好好地收藏起來。現在把它插出去,它竟不飄不擺。這使她們驚異:難道一面旗也會死?就像美麗溫存的小點兒的死一樣,令人不可思議。小點兒死在秋天的一個傍晚。

  小點兒的死使人意識到太美的東西或許與生俱來就帶有罪惡。

  小點兒站在這裡,這時是草地的夏末。她已經在這裡站了許多天,因為瘟疫正勢不可擋地吞吃草地,半個草地已葬身瘟神之腹。牧馬班的姑娘日夜巡邏,嚴禁任何一匹瘟疫地帶的牲口過河。小點兒守在白河邊上,多日前點種的葵花已綻放。遠遠望去,正處瘟疫的草地上東一處西一處地開著金色的葵花。它們越來越矮,花盤越來越小,但越開越密實。沒有人相信它們是葵花。

  這時,她看見兩個騎馬的身影跑過來。近了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點,她看清男的是那位騎兵營長。久違了,營長。她渾身一陣乏力,突然感到自己的雙手非常粗糙肮髒。她慌忙將手插進衣兜,又發現衣裳也髒得可怕,渾身上下都髒得難受。與營長身後那個相貌平庸的女軍醫相比,她感到自己邋遢得無地自容。

  營長並沒注意到她,甚至還朝她看了一眼。她相信他這次不是裝作認不出她,而是真真的、徹底的忘卻。他們停下馬來飲水,談話聲被河水反射,跳蕩著流向小點兒。那女軍醫的聲音聽上去少有的圓潤清朗。她一口代表她那個階層的南腔北調的標準普通話。

  「要走了,就覺著這鬼地方還不錯。」

  「本來就不錯。」營長說。見她欲下馬,他立刻跳下鞍來扶她。他的體貼與周到令小點兒暗自吃驚,她本以為他不會把任何女性放在眼裡。他幾乎是把她抱下馬的。

  「喂,我問你。要不是我死活堅持,你肯定想在這裡跟牲口過一輩子吧?」女軍醫格格笑著,走到河邊捧水洗臉,順手把軍帽扔給營長。軍帽裡墊的一塊清潔的粉紅色手帕落下來,風一刮便刮到小點兒腳邊。營長追過來,小點兒拾了手帕迎上去。

  營長在接手帕時看見了她的臉。她肯定他沒認准她,因為當他面色剛一緊張她就扭頭走了。她知道營長從她背影上認准了她。

  「你怎麼連謝謝都不會?」女軍醫說。

  「我認識她。」

  「那你怎麼沒跟人家說話?」

  小點兒裝作撩鬢髮用手捂住順風的那只耳朵。她怕聽見營長的任何解釋。

  估計他們已走遠,她勒轉馬,吃了一驚,因為營長和女軍醫都原地不動地望著她。她忽然意識到營長什麼都沒對妻子隱瞞;或許他對她真實的感情只有他妻子瞭解;抑或他把那場什麼也沒發生的往事當作一次初戀來紀念。總之,他們肯定毫無惡意地談到過她,營長把對她淡淡的一點懷念如數交給了一位理解他的妻子來存放了。小點兒望著他們,用默默的祝福來感激他的誠實和她的善良。

  他們什麼都沒說。什麼也不說最合適。女軍醫並沒有阻止丈夫,她甚至鼓勵他把這個美麗的少女看夠。既然是告別,值得告別的不僅僅是草原和戰馬。小點兒微微一笑。

  營長挽扶妻子上了馬。

  以小點兒獨特的敏感,她看出女軍醫已懷有身孕。明年這個時候,在世界的某一隅,營長就做父親了。那時你在哪,營長……

  小點兒死後,人們想:她是罪有應得地去了。小點兒的死使人們意識到,正義本身就帶有冷酷。

  小點兒站在這裡盡心盡職地守著,這時是草地的盛夏。

  傍晚,她看見一個人騎馬過來便喊道:「回去!從瘟疫地帶過來的牲口一律不准越過我!」

  人馬近了,她看清馬身上梅花鹿樣的斑紋。獸醫說:「你騙了我整整五回。」他叉開修長靈巧的巴掌,「是五回吧?」她說:「就算是吧。」他說:「你心裡根本就不想守信用,對不?」她說:「對。」他說:「那我每次約你,你為啥答應呢?」她說:「這還不明白?我要不答應你就敢當我們班的人死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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