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七十五


  集體從沒對她這樣公開怨懟過,包括她帶她們遠遠遷徙,在這塊更荒無人煙的草場駐紮。遷到此地第二天,她就寫下一紙誓言,發誓不恢復馬群的匹數絕不回場。自從她發明宣誓這活動,發現它果真有效,幾年來凡是寫到紙上被焚燒又被吞下的宣言,很少有人違背。雖然大家對如此遙遠的遷場有些傷心——本來就遠的故鄉親人這下變得更遠了。但她們仍舊發了誓。

  她太無視這個集體的感情了:它並不是一種私情。遠遠望去,絳杈和紅馬面對面立著,都鉤下脖頸漫不經心撕吃同一片草。一雌一雄兩匹紅色駿馬使草地對稱起來,去掉哪一半都是不應該的。

  小點兒突然站起來,尖聲叫道:「你們別說了!」所有人都嚇一跳,誰也沒見過小點兒有這樣正言厲色的時候。她看了沈紅霞一眼,心想,她為什麼不申訴?當人們如此誤解她,說她沒有一點愛馬之心的時候,她為什麼不辯解?只有小點兒知道每個人的每句話都在戳向她的至痛點。「你們……」小點兒的語氣低了一個調,大家見她想說什麼,顯然臨時改變了主意:「莫說了吧。」紅馬應徵的前夜,你們誰為它流過淚?……

  僵持到最後,還是沈紅霞贏了。她沉默地承受所有人的批判,她們從激烈轉為悲憤,從悲憤又轉為疲憊,再轉為與她一模一樣的沉默。人人都講夠了。一切話都倒盡了。沈紅霞等她們沉默了一陣,又輕又柔地說:「送。」這時誰也打不起精神、使不出力氣來反對她了。

  然而紅馬再也送不走了。頭天將它送到場部,第二天一早就見它又與絳杈耳鬢廝磨。過幾天,來了位獸醫,所有人都跑開了,也好歹拉走了絳杈。等她們回來時,紅馬已不再是過去的紅馬。

  獸醫說:現在它老實了,剛才下刀時差點讓它踢死。現在可以給它喝點水,過會兒可以給它吃點料,然後就牽它去遛遛。

  把水端過去,它一動不動,人們捺它一下頭,它才木頭木腦鉤下頸來飲。給它吃料時,它也是不緊不慢地嚼。最後抓來一把鹽,它縮頭縮腦遲疑一陣,竟在人的手心裡舔吃起來。不知怎麼,它一舉一動都透著沒出息勁。傍晚,絳杈被松了綁,老遠便撒著歡向紅馬跑來,它四蹄有意相互絞絆,使步子花哨許多也嬌媚許多。它想以此博取紅馬的歡心,挑起它的激情。絳杈感到所有雄馬都不能像紅馬這樣既不失體面又充滿激情。

  但紅馬木木地看著絳杈,像完全不認識它;又像太熟識了,熟識得已疲遝,失去了任何興致。甚至,當絳杈最後逼近一步時,它居然害怕似的後退起來。絳杈不解了:這是它的紅馬、它暴君一樣威嚴的情侶嗎?它又湊近些,發覺它只有原來的形,神卻失去了。它跟著人們規規矩矩地走了,一舉一動都顯得被動,容易擺佈。絳杈跟著它走了一段,它對它種種親昵都無所謂。

  絳杈委屈沖天地高叫一聲。這是過去的紅馬最熟悉的歌喉,而紅馬只顧跟人規規矩矩地走,遛著彎,連頭也不回。

  絳杈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天地顛倒的變故。它蹦跳著,被一腔無以抒發的情欲折磨得要死要活。

  紅馬悲慘長嘶一聲。它看著蒼天,天不是藍色,而是紫色;紫色漸暗變黑,一滴巨大的雄性血漬濺在天幕上。它不動了,不掙扎了,疼痛一過去,什麼都平息了。隨著蒼天上那滴血越來越大,它感到世界徹底變了個樣,平平的草灘,淡淡的山影,全都慘白慘白。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單調平淡的世界,一切生命都還這樣興致勃勃地活在其中。它感到乏力、乏趣。當它慢慢支撐起身體,天和地調整了位置。那巨大的血滴幹了,成了塊不乾不淨的血痂。它站穩,同時感到了毀滅和新生。人們漸漸攏向它,它覺得他們個個都頂天立地,強壯無比。

  它頭一次認清人。人就是永遠淩駕于馬之上,掌握著馬的生死甚至性別的力大無窮又足智多謀的兩足動物。

  人後面走來了那匹紅色的母馬。你歡蹦亂跳什麼呢?你這匹傻裡傻氣的母傢伙。我走了。人要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煩惱和歡樂一齊去掉,也挺好。別這樣跟著我,別來煩我,以後屬￿我的就是吃喝與賣命。請離開我吧,因為我再也不認為你美。

  小點兒匆匆從牧點趕回,一見獸醫就愣住了。「不認識啦?我是你姑父。」他憂鬱地笑笑,其實是解嘲地咧了咧嘴。

  「你還是那樣。」他說。其實他幾乎不敢認她了。她很黑,雙頰上也有了兩塊發亮的高原紅。黑黑的小臉盤上,五官似乎都經過了誇大,暗影比過去顯著,使它美麗的輪廓更清晰。她乍一看已經不美了,仔細看卻更美。行啦,她既保住了美貌又獲得了永久性的面具,看來她如願以償把自己徹底地隱藏了。

  「謝謝你,姑父。我知道我的正式職工身份是你搞到的。」她避開他的目光說。他與她並排騎著馬向前走。

  「主要還是靠你那張假證明。」他說,「再說現在這事好辦極了,知青都在鬧著回城,人走得差不多了。」

  「恐怕你還是破費了……」

  「真有禮貌。」他暴發性地笑了幾聲,突然收住聲說:「我戒了酒,戒了煙,你還想我怎樣?」

  她頻頻閃動著睫毛,像躲打。他的意思是我潔身自好一直苦等著你,你可不要做得太過分。小點兒一下抬起頭,正視他:「你賭博。」

  「但是沒有賭贏過。」他也正視她,「你知道我賭?很好。知道就好。恐怕也曉得我為啥去賭。現在好了,輸得好乾淨。古時人說:賭近盜,奸近殺。」他冷笑著打量她,「你不要謝我,我沒為你的工作花一個錢渣。」她穿一件大軍裝,頭髮梳得簡單利索,馬顛動時,她胸部竟失去了以往迷人的顫動。「好傢伙,你可真像個好姑娘。」

  她為他這句話羞惱地紅了臉。接著她對他說了你好生些、別再念我之類的話。她說著便勒轉馬頭。他一把拉住她的韁,既而攥住她的手;直到她答應某天晚上赴約,他才放她轉去。

  自從閹了紅馬之後,絳杈越來越狂躁。它在發情期,卻對任何一匹深懷誠意的雄馬都又踢又咬,它無端地跑來奔去,攪得一整群馬都六神無主。沒人能止住它,它不吃不喝,嘴唇綻出無數細碎的血口,腳跛得更凶。人們說,絳杈成了個瘋婆子。叔叔這天來了。他送走紅馬,現在有足夠精力來收拾這匹害相思病的癡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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