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七十四


  L卷

  死了半群馬後,牧馬班按沈紅霞的意思向更遠的地方遷徙:一直涉過黑河。對這次遷徙,所有人都悶悶不樂,臉上帶著痛苦而心甘情願的表情。過黑河時,正逢開凍,一匹馬駒掉進冰窟窿,老杜一聲不吭就紮下去,大家回過頭,看見她青頭紫臉在那裡掙扎,肩膀還死抵住馬駒的臀部。大家後悔不該把她撇那麼遠,以致她什麼時候紮進冰窟窿都無人覺察。人們想起幾個月來對她的冷落與鄙薄,都扭頭向她擁去。在人們跑下河床時,整個河發生巨大的迸裂聲,霎時出現無數裂紋。老杜用凍大的舌頭嚷著:「莫過來了,我這裡冰一扒就塌!……」她們卻仍向她攏去,眼看一條固態的河動盪起來。

  「老杜,別扒!等我們來拽你!」

  「莫過來!……莫找死了你們!」她涕淚亂流,被漸漸浮動起來的冰擠來撞去。

  她們一看腳下,發現每人都站在一塊漂移的冰上。河水從龜裂的冰封中泛上來,整個冬天瓦解了。她們手拉住手,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老杜孤單單地死掉,她已被集體孤單單地撇開很久。當然,起初是她先撇開集體。她為了撇開集體逃脫艱苦的牧馬生活,居然一連三次佯裝從馬上跌下來;然後她就推說腦殼跌壞了,天天發暈,她不再參加出牧,卻天天快馬加鞭地往場部跑,擠在等指標的人群裡混了近半年,直到有天人們發現她被窩裡塞了件大衣代替她養病,才發現上了她的當。那間泥坯屋只開一孔小窗,因此屋裡終日昏暗,她竟用那把戲將大夥戲耍了半年。有天場部來了個人,說:你們鐵姑娘牧馬班還存在不存在?她們說:你廢話!他說:你們班有個叫杜蔚蔚的,扒車摔傷了。那車上裝的是招工回省城的知青,她沒拿到指標,硬扒車,結果摔下來啦!她們隔著白河罵他:你扯啥靶子,我們的老杜好好在屋裡呢。那人走後,她們一撩牆角的被窩,這才知道貌似癡傻的老杜玩的計謀真可以!老杜瘸拐著回來,見她的所有行李都打成一包,扔在門口。大家照樣讀語錄唱歌出牧,沒有一個人指責她,看也不看她一眼。走來走去從她行李上跨;她坐在行李上,她們便從她身上跨,仿佛根本看不見她這個大活人。鋪位本來就擠,把她的鋪擠掉,她們照樣擠擠撞撞一個挨一個躺下去,似乎本來就沒她的位置,少了她也沒什麼空缺好補。她只好搬進頭一年蓋的泥坯房裡。這種坯屋住一年就壞,就漏雨變形,再不就讓厚雪越壓越矮,它不值得維修,一般住一年就被遺棄,再蓋新的。舊屋用來堆放柴草和糧食。老杜從此單立門戶。扭傷的腳踝癒合後,她對大家說:可以安排她放馬了,把她編到哪個組都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姑娘認真地指著她問同伴:這人是誰?她只好作為一個真正的陌生人獨自過活。遷徙那天誰也不通知她。天亮時,她見大夥的屋頂上沒冒煙,也聽不見朗讀和歌聲。她跑過來一看,屋裡最後一絲集體的體溫也散淨了。她慌慌張張地追上來,一面哭喊:「你們等等我!等我收拾收拾就跟你們走!」

  馬群和人誰也不來應她。她又追一截,喊道:「等下子我嘛!」她被褥家當一件都不要了,只要集體要她。「你們等下我喲!……」

  終於有人問:「你是哪個?!」

  她決心拿出生平最厚的臉皮:答道:「我是老社!」

  那邊說:「老杜是哪個?我們認不得!」就這樣一路攆一路趕,還是差好大一截追不上。她發現一隻失群的小馬駒往河下游跑,便企圖捉住它,卻被它帶進了冰窟窿。當她落進冰窟窿凍得面目全非時,她們才猛得記起:這個陌生人叫老杜,是她們不該忘卻和忽略的醜姑娘老杜啊!

  當叔叔趕來,將她們一個個拉上岸,又將老杜救起時,老杜已死得差不多了。叔叔說:扒光她的衣服。大家把她從層層冰殼般的外衣內衣裡扒出來,像剝一棵竹筍,剝到最後幾乎什麼都沒了。所有人驚呆了,在被集體遺棄的半年裡,她竟瘦成一把骨頭。她瘦小的身軀被叔叔揣進油膩膩熱騰騰的懷抱,暖了一天一夜才睜開眼。睜眼的頭句話就說:「我是老杜。」

  大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春天的第一個早晨,紅馬回來了。它在原先空蕩蕩的草場和空蕩蕩的泥坯屋逗留一會兒,便熟門熟路地找到這裡。它在黑河對岸剛一露面,絳杈帶著它的金黃色流星駒飛一樣離了群。

  沈紅霞跟著突然離群的絳杈一直追到河邊,看見一個紅色東西正泅渡過來。它在水裡遊動時,高昂的頭加之飛揚的鬃簡直像神話中一條紅色的龍。

  紅馬的歸來給大家出了難題,這樣戀群戀人戀舊的駿馬,無論如何也不捨得再送出去。但沈紅霞卻一邊愛撫它一邊溫柔低啞地說:那怎麼行。

  沈紅霞如今所說的「是」或「否」已開始讓人猜不透她實質上想說什麼。有人開始受不了她的一貫無私高尚、自始至終的溫和。她拄著木杖行走或摔倒或爬起,人們儘量扭過頭,不敢看她,因為一看她人們就會慚愧:為自己的健康、貪睡、視力正常。她從不逼迫誰,而她整個形象和作為放在那兒,就是對每個人最深的責罰,最緊的逼迫。有人開始指出:正是沈紅霞的榜樣作用,使她們只能過一種苦不堪言的生活。一有人起頭,指責很快得到普及,一直為人敬重的沈紅霞被人用不無惡意的眼睛瞅著。她們一致表示:紅馬若再被送走,她們情願集體退出牧馬班。

  柯丹說:「紅馬恐怕跑了幾百里、上千里才找到我們的。」紅馬應徵的那個部隊幾乎在白河黑河的源頭上。自從失去布布,柯丹變得更隨和更順從。這是她在失去孩子後頭一次當眾發言。「恐怕你也送不走它了,跑回來的馬一般很難得再送它走。你送,它又跑。蒙上眼也不行。你們當馬是用眼認路的?」

  沈紅霞依舊愛撫著紅馬,她的溫柔恰恰是她決心已定的表示。

  指控她的聲音尖銳起來:紅馬是每個人的馬,不是誰個人的。你忍心拆散絳杈和它嗎?就是指導員叔叔,也未必有那麼硬的心。

  叔叔一來,未下馬就問:這兩天出啥事沒有?!大家說:還算太平,有時候狼叫把聲。沒有馬跑回來?沒人吱聲了。叔叔說:騎兵部隊打了長途電話到場部,說上次從這裡應徵的二十幾匹馬跑掉一匹,我猜是紅馬。

  她們緊張地盯著他。他知道自己猜中,便用那只發紅的假眼挨個盯她們一遍問:「你們打算咋辦?」仍是沒人吱聲。叔叔理解地籲了口氣。這匹紅駿馬是她們最可靠的伴侶,是她們無言的朋友。牧馬人寧可讓一匹駿馬在自己跨下度過無所作為的一生。在此刻,你去對他們說:眼光不要太短淺,你們這樣,無異於葬送一匹良馬的錦繡前程。你們騎它牧馬簡直大材小用,太屈了它。但這番充足的道理牧馬人是不接受的。這些很在理的話你當著這群牧馬姑娘說不出口,你要說出口也全等於廢話。沈紅霞此時從馬群中奔出來,看也不看大家便對叔叔說:紅馬當逃兵該我來負責!這下她得罪了集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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