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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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沾了血發黏的手解開衣扣,露出一對乳房。布布雖然對它們陌生,但還是漸漸扒上去,咂起來。柯丹趁他咂得專心,試著抽他手裡的槍。一模卻不敢動了,因為槍口正抵在她肋巴上。布布狠狠地咂,卻總也咂不出名堂,柯丹在他生下來後就給他吃牛奶馬奶狗奶,雖然那時她被自己兩個脹硬的奶子痛死痛活,卻鑒於布布隱蔽的身份不敢公然喂他。現在她的乳早已乾涸,布布很快厭倦了,憤怒了。他不再咂,而是仔仔細細看了那對乳房一眼,似乎認清了它們。然後便站起身。 大家眼巴巴看著布布提著槍飛快地跑進樹林。等了一會兒,仍沒聽見槍響,卻見布布空著手跑出來了。 柯丹的腿只受了點皮肉傷。人們七手八腳地料理柯丹的傷,而柯丹卻把布布抱在懷裡,用唾液塗抹他被牛角蜂螫腫的臉和整個身體。大家狠狠地想:這小禍害怎麼沒讓毒蜂叮死,按說大人叮成這樣也差不多死了。現在可好,那把槍不曉得被他藏到什麼地方去了,樹林子刨翻了也沒找著。布布似乎猜到人們對他的惱恨,腫得發橫的臉殺氣騰騰。他從一線眼縫裡,窺這個看那個,人人都不敢與他對視。養下這個崽兒等於埋了顆定時炸彈。見柯丹耐心地慈愛地往他臉上身上抹唾液,有人說:「夜裡該把這小子放到外面去。他有槍,讓他去打狼。」 冬宰時,人們都親眼看見這樣一件事。一頭非常高大的牛,大得所有人都暗叫一聲「好傢伙」!這頭牛又緩又呆地被牽到場地中央,對刀和血泊以及同伴的屍首全無反應。它被殺掉,放完血,突然站立起來,人們全驚叫著跑開。它仍舊邁著又緩又呆的步子走向遠處,沒有人去追它,眼巴巴看著它走沒了。 這年冬宰的牲口量比往常大一倍。吃了一冬肉的人們精壯起來,而過了冬的狼卻都更加賊瘦。沒了槍的叔叔仍是最棒的獵手,除了使槍,他還有各種各樣的打狼絕技。比如將一根木棒系在三丈長的皮繩上,能把一頭狼活活打爛。 有天參加場部軍馬應徵會,半夜才回到自己的帳篷。遠遠看見一條黑影竄進帳篷,是條少見的大個頭狼。三丈長的木棒在帳篷裡是舞不開的。此時打狼已收尾,狼像絕了跡一樣,有時人們一連多日的埋伏和掃蕩都是徒勞,人們不甘心是在於沒幹掉那只灰褐色狼王,它能叼起一頭比它體積大得多的牛犢飛奔。 叔叔一想到將要赤手空拳與這頭大狼肉搏,他就感到一陣狂喜。滿身肌肉活了似的亂竄。他遠遠地下馬,脫下靴子,一點響動也沒有地堵在帳篷口。驀然擰亮的手電中,他看見一雙驚恐得發紅的獸眼。狼在毒猛的光柱中失散了視力,一時不知往何處跑。叔叔熄掉手電,心裡已有數了。他有意將身子挪開條縫,給它一線逃生的希望。就在它迅猛地竄出帳篷的當口,叔叔以更加迅猛的動作轉身,撲住了這條肥壯的野獸。不知害了多少條命,它才養得如此膘肥體壯,力大無比,叔叔想。狼在他懷裡扭動,他從後面撲住它,因此它的姿勢被動,拼命扭過脖頸,張到極限的大嘴就在叔叔的咽喉下。叔叔嗅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氣味,那是狼所特有的口臭。它們見什麼吃什麼,有時吃同伴腐爛的屍體,這股臭味實質上是一切腐爛物質的氣息。 叔叔用兩隻膝蓋死鉗住它的腰部,一會兒一股熱乎的液體便從狼襠中溢出來,流到叔叔的赤足上。叔叔知道,他鉗碎了它的腎,血與尿交融稀稀拉拉濡濕一大片泥土。狼疼瘋了,玩命掙扎,叔叔幾乎要捺不住它。扭打一陣,帳篷的支柱被狼撞斷,帳篷塌了下來。 叔叔此時半個身體在帳篷外,他索性再撤出一些,用帳篷捂住了重創的狼。 然後叔叔掏出那把大鎖頭,往狼頭部輕輕一磕。再掀開帳篷看,狼已昏厥過去,滿帳篷騷臭刺鼻。這時叔叔不慌不忙地將它拴好,扔出帳篷,自己便在塌了的帳篷裡一覺睡到天亮。天亮時,那只狼早已蘇醒,他一出帳篷就與它打了個照面。他突然感到這只狼眼熟。它吧嗒吧嗒眨眼的可憐相透出幾分憨厚。 叔叔終於認出,這只人們傳說中的狼王就是曾經當狗豢養的憨巴。憨巴也認出了叔叔,它四腳被牢牢縛住,竟還在叔叔的怒視下蹭出去好大一截。那個軍犬專用的皮項圈還套在它脖子上,叔叔拾起皮項圈,狼成了肥碩沉重的一大串,一直曳地。 叔叔扔下它,它不再往遠處蹭,卻蹭到叔叔腰邊,謙恭地舔著叔叔堅硬的皮靴。它用這個奴性十足的動作來乞求寬恕,叔叔冷眼看著它舔。 草地深部有棵很高的柞樹。旁邊的矮樹全被砍光。柞樹的所有枝葉也都剝淨,只剩一根光禿禿的主幹,斜斜地伸在那裡,像個天然絞刑架。一隻碩大的灰褐色狼被四腳朝天地吊在頂端。它大張著嘴,嘴裡支撐著一根鐵棍。這就使它有了一副永固的仰天大笑的表情。風一刮,它的四肢便脫節地晃動,晃得十分靈活奇妙,仔細一看,原來它肢體全被截開,又用細繩穿上,因此它比生前動得還活潑。 許多牧人跑來看,說:是它! 老狗姆姆與金眼一天路過此時,看見了它。它已風乾縮小;而它大笑的表情依然如生。它似乎在笑在嘲諷金眼,在嘲諷一切違背天性、非自然的忠良。它視這種狗所特有的忠誠為奴顏婢膝。就是死了它也記得金眼被人毒打時的情形;它只有一個發洩方式就是一口咬住木樁,把牙咬出血。金眼的可悲在於它對自己狗的身份信以為真,而在人誤解它冤枉它時,它不能把自己恢復成一頭狼向人們痛痛快快地反撲。金眼死死咬住木樁任人毒打,木樁和它一齊顫動,仿佛一個拼命憋住不哭出聲的孩子。這情形被永遠留在憨巴已風乾縮小的腦子裡。它做了半生狗又做了半世狼,它瞭解狗因此蔑視狗。它體驗過作為狗的屈辱:忍受虐待,遺忘虐待,甚至去舔剛踢過它的腳。狗的自豪不過是依仗人。在它回歸原野重返自然時,它作為一隻獨立的狼來肯定和證明了自己的存在。它順其自然,為所欲為地活過,因此它大笑著承受了死。金眼見它兄弟終於遭了報應,人用如此酷毒的方式給了它懲罰;它罪有應得,金眼卻不禁地戰慄。 最後是狼。狼被集合在這高高示眾的同類面前,靜默地坐著。已風乾變硬的四肢經風一刮像風鈴那樣晃動作響。狼在它被動搖晃的肢體上看到一種號召與鼓動。一大片狼在太陽升起之前以完全相同的姿勢坐著,被人一貫認為是狡詐兇殘的狼臉上,呈現出正義與悲壯。它們就這樣坐著,直到太陽升起。這在狼是罕見的,狼很少公開與太陽照面。 金黃色流星馬駒三個月時,它的父親紅馬光榮應徵了。那時人們顧不上歡送它,整個牧馬班為陸續趕來的一批批參觀者忙碌了半年。這期間只有沈紅霞與小點兒守護馬群。馬群已繁殖到四百九十匹,不斷地有馬駒出世,因此小點兒幾乎一天到晚雙手沾著血。紅馬與其他二十多匹馬應徵幾乎毫無聲勢,不像往日那樣給應徵馬披紅掛彩,再一程又一程地長相送。天不亮時,沈紅霞就趕著它們過了白河。 送紅馬應徵的前一夜,小點兒驀然覺醒,她聽見帳篷外有什麼聲音。探頭一看,見沈紅霞正在沐浴。月亮很大,照著她赤裸的身體。她骨架很大,按說該是個體魄強壯的身材,但她卻很消瘦,辜負了天生優良的體格基礎。她是坐在那裡浴洗的,身下墊了件雨衣。小點兒注意到她兩條修長優美的腿軟軟地搭向一邊,像沒有知覺的身外之物。那兩條腿已開始萎縮,力量和肌腱一同退化了。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深夜浴洗,雖是初夏,但此地的夜還是寒重霜濃。小點兒見她洗得十分認真,動作透出某種神聖和神秘的意味。 這些天,小點兒一直覺得沈紅霞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此刻她愈發喚起她想探究她的迫切心情。她注意到她洗下的水都仔細用一隻大盆盛接著,然後她開始啞聲呼喚:紅馬,哦呵,紅馬。她邊喊邊全身裸著慢慢站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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