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七十


  一批又一批的來者被深深打動了。如此的生活方式、生存形式使他們似懂非懂地受了感化。一個啟示隱秘地撼動著他們。

  採訪者裡有許多端相機的。他們的難題是任何角度對她們都不合適,都會歪曲她們,使那些眾多的人、整個社會都對她們的形象產生誤解,認為這是一群又醜又呆的姑娘。他們頻頻按著快門,但心裡明白每一張都照砸了。這時他們發現一個奇跡。

  連日來一直與沈紅霞共守馬群的小點兒剛一露面,幾盞鎂光燈一齊對她閃起來。她正走到索橋之間,想勒轉馬頭逃掉是沒有可能的。不久,這個身披黑色軍雨衣的絕美的牧馬姑娘就登在一家很有影響的畫報封面上。當小點兒在橋當中進退維谷,所有相機撲上來時,她脫口喊出:「別開槍!」幸虧沒人聽見,或許只是她心在喊。她懵了很長時間才發現那些黑洞洞的不是槍口是鏡頭。既是這樣,她也預感到自己再無藏身之地。她大瞪的眼、緊抿的嘴,使她縮在黑雨帽裡的臉顯得俏麗而嚴峻。記者認為她這神色配上這姿容簡直美妙得不可言喻,他們用這形象喂飽了所有照相機。

  此後,小點兒再也不肯露面。她甚至也想弄個牛皮口袋把自己裝起來,像布布那樣,多安全多保險。可誰也沒料到布布會脹破牛皮口袋。他默默地茁壯成長,不消他掙扎動彈,憑他本身的體積硬是把挺結實的牛皮口袋撐開了線。他聽著線在嗶嗶剝剝地綻著斷著,更是一動不敢動。

  參觀者們聽到屋裡有什麼奇怪的動靜。再過一會兒,聽見一個口齒不清的聲音說:搞壞了。大家頓時靜下來。又聽見一聲「搞壞了」。一屋子人相互看看,想知道誰在說話。

  正在向人們介紹情況的老杜也停下來,繪聲繪色的表情一時散不去。她忽然忘了講到哪了。她不記得是否已講過沈紅霞的兩條腿:它們怎樣奇美怎樣可怕,像兩條灌滿純淨透明的漿液的長長的口袋,當她騎上馬,它們便軟軟地搭在鞍上一飄一飄。她也不記得是否講過那匹不明不白死掉的馬:她們在騷動的馬群裡找到它時,它已被踏成了一張薄薄的餅。她們把它吃了,因為斷糧。那鍋馬肉是黑紫的,還有點發藍。吃飽後所有人才感到後悔,都用手去捅嗓子眼,希望再把它嘔出來,反正它已完成了緊急充饑的使命。結果誰也沒能將馬屍如數吐出,在噁心難耐中大家恐怖地哭了。她最想講講馬群突然大片倒下的奧秘。馬幾乎全部半死半活地倒得滿山遍野。她們幾乎採集了所有的草,像神農嘗百草一樣一種一種地嘗,慢慢也都倒下了。她們用最冒險又最可靠的方式終於辨識了傳說中的「醉馬草」。但這回沒人哭,爬起來摟在一塊笑了,齜著被草染綠的牙笑著證明自己的勇敢。老杜被一聲「搞壞了」打斷後,愣怔一會兒才繼續講下去。

  人們發現她把講過的話一句不改地重複了一遍。

  「搞壞了。」她又被打斷,於是再將那些話重複一遍。

  連柯丹也在到處巡視,這詛咒般的含糊其辭的低語是從哪裡發出的。她對布布不講話的功能深信不疑。

  這時參觀者們發出一聲歡呼:一個黑色的微型男子漢突然在他們面前崛起。他赤身裸體,身材雖矮小但已像成年男性那樣結構完善。他一刹那間便溜出門,誰都沒見過這麼小個人會如此健步如飛。老杜為避免這些什麼都感興趣、什麼都想打聽的人就這孩子發問,趁他們還在詫異發呆,她立刻急急促促接著講,其實仍在不斷重複那套話。反正她一口氣講到傍晚,反正她成功地沒讓一個人插上嘴。她越講越快,講得人們做筆記的手都抽了筋。她自己也害怕,如此一直講、一直講,她和他們恐怕都脫不了身。

  是兩聲槍響使老杜住了嘴。大家都驚得往外跑。牧馬班的姑娘拽這個捺那個,她們已預感要發生什麼禍事了。沒關係、沒問題,草壩子上放放槍是常有的事……但她們感到要穩住這些人比穩住炸了的馬群還難。穩住馬群只需大嗓子加鞭頭子,而對付他們卻費盡口舌,還要賠小心般地堆笑。總之,很長很長時間他們總算平靜了,儘管眼睛還在狐疑地東瞅西望。這時,他們看見遠處雜樹叢裡走出一個黑色的小身影。

  布布感到視線越來越模糊,頭和臉漸漸在變大變沉,倒不覺得十分難受了。他自然而然地撐破牛皮口袋後,一再提醒人們,可沒得到理會。他只好自作主張由鋪下鑽出,跑進樹林。他伸胳膊伸腿,再次體驗著出世的快樂和自由。這個三歲的男孩還沒有認識世界卻認識了武器。不知憑著什麼隱秘的啟示,他一見它就認識了它。他準確無誤地把持它,並沒有將它顛倒或反轉。他無師自通地懂得槍口務必朝外,朝自己所有的對立面。他用這把正牌的「五四式」瞄準一棵樹,那棵樹不知怎麼讓他感到不順眼。於是他輕輕鬆松一摳。「砰!」他全身震得一麻,後坐力使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感到這一震一麻一個屁股墩都給了他莫大快意,他的本性在那「砰」的一聲中終於得到伸張。緊接著他又看見那樹杈上有個精緻東西,佈滿了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的孔。那是個大蜂窩,一些嗡嗡作響的牛角蜂進進出出。布布朝它開了一槍。

  他奇怪槍響過後怎麼會出現更震耳的聲響。一團黃褐色的由無數蜂子結成的球體轟轟響著從空中向他滾來。他剛意識到不妙,整個頭臉都變成了黃褐色。他欲叫無聲,蜂子把他整個封閉了。又猛又毒的痛感穿透了他小小的身體中所有神經。蜂子已飛得無影無蹤,卻留了無數鋼針在他皮肉裡。他動不了,被那些鋼針釘在地上了。

  布布不知躺了多久,思考著究竟為什麼自己要遭此酷刑。他全身的皮漸漸變厚變硬,站起來時,他感到自己體積增大一倍。他木頭木腦地走出樹林,心裡轉著報仇的念頭。他不知道那嗡嗡嚶嚶的東西是什麼,見到一蓬馬蠅子,他舉手就是一槍。

  這一槍險些打中一個記者。他感到子彈滾燙地擦過他的發梢,在身後的泥坯牆上鑽了個眼。人群頓時寂然無聲,束手待斃地一個挨一個貼牆站著。「他是誰?」有人用誰也聽不清的聲音問。

  牧馬班的姑娘根本認不出這個持槍的小兇犯是誰。他臉上沒了五官,卻淨是橫肉。頭大如鬥,渾身嫣紅姹紫、粗壯得驚人。他面孔上大約是眼睛的兩條細縫透著一線惡狠狠的光。

  只有柯丹認識他,也認識他手裡那把槍。她一步步繞到他側面,正要撲上去,小歹徒卻突然扭過頭。他見柯丹撲來撒腿就跑。柯丹追了幾步,眼看有希望擒住他了,他照著她便來了一槍。

  眾人見柯丹猛地矮了一下,然後越來越矮終於趴下。血從她手縫冒出來。柯丹倒下去同時心想:好小子,才四歲就不放空槍。她捂著受傷的大腿,他槍口若再抬高一點,就把他母親消滅了。眾人想,這大概是世界歷史上年紀最小的殺人犯。

  布布不動了。人們見柯丹躺著流血卻不敢上去救她。牧馬班的姑娘開始悄悄掩護參觀者撤退,因為她們剛才數了,槍一共響了四下,證明現在槍裡還有一顆子彈,不知他會把它栽種到誰命裡。參觀者躡手躡腳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從此再也沒人來參觀採訪。熱鬧了好大一陣的「鐵姑娘牧馬班」猛地寂靜了,似乎靜悄悄地在等待那最後一顆子彈炸響。

  「布布,我是你阿媽,曉得嗎?」柯丹捂著傷口,側臥在地上跟他談判。

  他嚴肅地搖搖頭。柯丹突然改用當地話跟他咕嚕了一陣,意思還是解釋媽這個概念。他怔怔地,顯然聽懂了這些語言。但媽這個概念他怎樣努力理解仍是不明白。這怪不得他,因為在他最初的意識中,這概念就被根除了。

  柯丹有點傷心:這樣的談判該早進行,起碼在把他裝進牛皮口袋之前就該跟他談通。現在晚了,他撐破牛皮口袋就獨立自主了。

  姑娘們想,他准是在報復她們,為他長達近半年的束縛。柯丹的血還在流,再這麼流下去人也要癟掉了。但沒人敢靠近她。她與槍口恰好是條直線,至多只有三步。

  布布注意力不那麼集中了,開始用那把槍到處瞄,似乎找不著一個可心的東西打。但那顆子彈憋在槍膛裡總是禍種。於是大家便誘他:布布,看那飛著的小雀雀兒,把它打下來;看那邊有個地拱子,打了它吧。布布像沒聽見,自作主張地朝自己看中的目標認真瞄著。直到天黑,那一槍仍引而不發,搞得人心惶惶,一刻也不得安生。有人說:指導員偏這陣不來。有人說:他來也沒用,說不定正趕上挨最後一顆槍子。柯丹說:瞧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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