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六十九


  「扯什麼筋?從省城到這裡少說千把公里,它被大卡車拉去的,又蒙了篷布,能跑回來恐怕出了鬼!」有人說。喚它幾聲,它一點反應也沒有。過去的絳杈多乖,一喚就來,打絆數它最省力。

  人們只要想接近它,它就作出要玩命或要逃命的樣子。它一動,就暴露了它的殘疾:這是匹報廢了的跛馬,四條腿三長一短。殘腿在腱鞘處突出一塊,想來是斷骨聳在那裡。它又叫一聲,此後每隔一會兒便叫。漸漸地,人們聽出它並非空枉地叫,有匹馬正與它呼應,應聲越來越近。人們終於看見了挺身馳來的紅馬。

  紅馬一下沖到它面前,它迎了一步,卻撞在紅馬寬闊的胸脯上,摔倒了。任紅馬怎樣拱它推它,它除了刨動四蹄,沒有一點站起來的希望。紅馬深深低下頭。

  這時,人們險些失聲叫起來:紅馬突然四蹄一軟,似臥似跪地也倒下去,倒在那匹來路不明的馬身邊。兩匹馬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臥著,如同死去。

  人們從早一直折騰到夜裡,才把兩匹馬分開。小點兒抬起頭對大夥緩緩地說:絳杈永遠是匹跛馬了,斷了的腿骨已畸形地固定。紅馬被牽到一邊。默默看著人們輕柔地為絳杈忙這忙那,用刷子蘸了水替它漸漸刷出本色來,又棒了加熱過的料豆喂它。

  只有紅馬知道絳杈歷經的苦難。它居然掙脫絆索從飛奔的車廂內跳出來;然後在劇烈的傷痛中奔走了許多天,一路舔著結痂的雪,從冬天直走到春天。

  紅馬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匹小馬從絳杈體內娩出,像絳杈當年一樣,渾身黏嗒嗒的血和熱騰騰的氣。絳杈像它的母親一樣不厭其煩地給小馬舔著。它親睹著誕生的妻子如今又在它親睹下為它生下孩子。紅馬感動至極。

  小馬一點點矗立。月亮當頭,紅馬看見自己的孩子通體金色,額上有顆閃亮的流星。人們喜悅:這匹純種伊犁馬駒眉心有條白色。通常管這樣的馬叫流星馬。流星馬是很值錢的,這匹金黃的小馬駒替她們日後的榮譽與盈利又添了幾分希望。

  一個馬的美滿家庭建立了。儘管人並不以為然。

  一些無血色的朝霞和晚霞。禿了草的草地猛地瘦削,直到下雪,才又肥得臃腫起來。從秋天到第二年開春,小點兒始終和沈紅霞呆在一塊,其間班裡發生了許多事:沈紅霞以燒毀那封信來寬恕誣告她的人們;一個回省城的指標被大家推讓著白白浪費了;叔叔丟了槍以及人們漸漸發現沈紅霞在失去了原有的雙腿和嗓音之後,又失去一樣珍貴的東西:原有的視覺。但任何人都不忍也不敢提醒她:她事實上已開始像盲人那樣摸摸索索地仰著臉——手與眼總是不一致。天色稍暗,盲人的一切動作都會在她身上出現。

  她總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準確無誤地輕喚每一匹不安分的馬。「灰子,又咬架了!好好吃你的草吧。」「四十五號,你別帶母馬跑,它懷孕了!」……有天小點兒端給她一缸棕紅的草藥汁,她仰著臉問:「是奶還是包穀糊糊。」小點兒告訴她,兩樣都不是,是藥,能治最嚴重的夜盲症。她立刻關注地四面八方扭轉著臉:「咱們班裡有人得夜盲了?!」這是傍晚,目光和太陽一樣的暗紅。小點兒心裡一陣酸澀,忙說:「誰也沒有得夜盲。」然後她悄悄把藥汁潑掉了。

  「小點兒!」她忽然低啞地叫一聲。

  她以為她要對她說什麼,忙走近去,卻發現她不過是喃喃自語。像所有盲人那樣,帶著一種苦思冥想的神色越來越輕地重複叫她:「小點兒,小點兒……」

  沈紅霞越來越感覺「小點兒」這名字絕不是在牧馬班才聽到的。在她越來越看不清什麼的時候,卻突然看清了這個叫「小點兒」的女子。蒙矓的視覺中,一個小巧秀麗的女孩身影立在那兒,然後舉起手裡的什麼器皿,從容不迫地傾倒著裡面的東西。

  同是滾燙的液體。沈紅霞終於在什麼也看不見的夜色裡看透了她。

  「我絕不會認錯的,」她對女紅軍芳姐子說:「從她剛到我們這個集體裡,我就感覺一種異常氣味,現在我知道了;一個罪犯混到集體裡來了。」陳黎明嘴裡銜著個帶土的新鮮牛屎菌,緊張得忘了嚼它。

  「可是,你剛才講過,她在這裡除了辛勤的工作,什麼壞事也沒做過呀——」陳黎明看看芳姐子,然後倆人眼裡都有類似求情的神色。「她已經悄悄地改過,贖罪了,你剛才是這樣講的吧?」

  「悄悄地贖罪?!」沈紅霞的臉立刻嚴峻而陰沉起來。她納悶這兩位年輕的先烈怎麼會這樣簡單幼稚,「假如她真是那個幾年前被到處通緝的女罪犯——這點還沒有最後證實——那她就理應得到應有的處罰!」

  兩個經歷過磨難與犧牲的女性被沈紅霞威嚴的模樣所震懾,她們感到沈紅霞比她們時代的人更令她們信服。她在她們中間越來越有威信的主要原因是,她們身上那一丁點動搖和人情味,在她那裡已完全不存在。

  芳姐子問:「要真是那樣,她會被槍斃嗎?」對一個被槍斃過的人來說,沒有什麼字眼比它更讓她敏感戰慄了。

  「也許。」沈紅霞冷靜地看看這個三十多年前曾被槍斃淩辱過的女性。

  「那……那你別那麼狠心!」芳姐子乾涸了三十多年的眼睛頓時充滿淚水。「好歹都是女人啊……」

  陳黎明也說:「是啊,她還那麼年輕!她在這個草地上吃苦辛勞,等於是自行服苦役了,你應該善良些……」

  沈紅霞想,犧牲了的女性也同樣善動感情,不講原則,這時刻她倆簡直就跟班裡那群姑娘毫無區別。「不,」她平靜地對她倆說,「我現在向你們說清楚,將來我也會向她說清楚,並不是我要槍斃她,是真理和正義容不了她。」

  她倆不再說什麼。一則不便對另一個時代的事多發言;二則,沈紅霞在她們倆中間的威信已越來越牢固地確立了。

  這時,小點兒好不容易把那一大缸治夜盲的草藥汁潑完。

  草綠的時候,白河水開始作響的時候,參觀採訪的人一幫一夥地來了。草地被踏出一條路,這條路永遠不再生草。他們看見橋那邊站著一排似男似女的人。

  過了橋他們才確信這些人是姑娘。

  遠看感覺她們人多勢眾,個個強壯;走近才發現她們歷歷可數,人人瘦弱。

  外來者帶著頗難受的心情,看著姑娘們近乎返祖的艱苦生活。她們衣衫破舊,雙頰上兩塊此生再也無法消退的紫疤。她們整齊地列著隊伍,每人斜挎一個紅布小包,手裡將一本破舊的紅寶書按節拍上下舉動。來的人們想告訴她們,這個小紅布包在社會上早已不流行,這套動作也已落伍。但她們虔誠真摯的眼神使他們誰也不忍開口。等瞭解了她們的整個生活後,使他們欽佩中帶有一點恐懼,這種接近原始的生活方式中或許正誕生著最純粹的精神,她們備受摧殘的形容,使某種既抽象又朦朧的信條得以圖解。或許任何偉大的求索都應經過這條艱苦卓絕的路,類似朝聖的漫漫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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