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五十七


  連跑幾次,她漸漸看見小樓的玻璃窗裡有個模糊而龐大的身影。她頓時明白髮指令的不是兩個軍人。「現在你不要騎馬了。」

  她儘量利索地跨下馬,老寒腿閃了一下,摔倒了,兩個軍人上來扶她,但半途又改變主意,看她艱難地一點點從地上爬起。按照指令,她在小樓下走來走去,拄著木杖,走得一頭汗。她知道高處有個看不見的檢閱者。

  多日後她收到父親的信,還是那種句式:說你非常頑強,說你是個比女紅軍不差的好女子,你的腿殘了,走路靠拐杖,但不要緊,騎馬還是照樣飛快嘛。

  沈紅霞很難得回到大本營來,她一回來,大家都給她讓路;她每走一步路,那個痛苦勁就使每個人擔憂,連布布看見她,舌頭銜在齒縫裡,欲跑又未敢跑,等她走過去了才動彈。小點兒老遠就看見沈紅霞溫和的紅臉。

  小點兒打了桶水淘菜。因為沈紅霞在屋裡,原先屋裡的幾個姑娘一個接一個都出去了。她們相互使眼色:你看她,簡直要累垮了,千萬別打擾她。小點兒在門口留心聽著,等沈紅霞發現開水壺裡的兩隻雞蛋。這回是她用集體的伙食費從老職工家買的雞蛋,炒了一頓菜後私藏了兩隻。

  她對沈紅霞「噓」了一聲。然後走上去悄聲說:「單給你煮的……」

  沈紅霞本能地反感了,將它們連同水壺往地上不輕不重地一擱。

  「特為給你一個人……」小點兒還想把話說得更明白些,但沈紅霞埋頭讀起報來。那是剛送到的新報,上面登載著半年前的新聞,社論。小點兒這招施到最後一個人卻頭回失靈。她沒趣地將兩隻雞蛋掏出來,又燙手,忙裝進衣袋,無意中發現沈紅霞的目光在追蹤自己。

  這時小布布跑進來,盯著她兩隻鼓鼓的衣袋研究。

  不滿一歲的布布霍地一下從鋪上站起來,緊接著是走、跑、騎各類牲畜、爬樹。從他一下地就顯示出這一生一世的健壯與力量,他頭回騎老狗姆姆險些掐死它,若不是金眼及時咬他一口的話。後來他跟姆姆,以及金眼憨巴都相處和睦了。老狗姆姆松垮的奶子竟被布布吮得鼓脹了,聽見布布喉嚨裡的聲響,就知道那乳汁充盈到什麼程度。人們發現,老姆姆只要一哺乳,眼看著就會年輕豐滿、溜光水滑。有次布布被叔叔帶到牧點去夜裡未回大本營,姆姆所有乳房脹得要炸一樣,邦邦硬,臉頓時幹縮顯出又醜又老的本來面目。柯丹見它慌裡慌張到處跑,就捺住它,替它擠空了全部乳房。它感激地舔舔她的手,她完全能體驗它此刻的舒適。柯丹將一大碗雪白雪白的狗乳擱在帳篷外,第二天早晨布布回來,她一看那碗裡的東西,立刻把它潑掉了,從此再也不准布布去吮姆姆的奶。好在不斷有母馬死駒,只要把布布往母馬腹下一塞就行了。

  兩歲的布布可以在一棵矮樹上自如上下。有次一架梯子靠在屋頂上,他便攀它上了屋頂。那梯子不過是圓木兩側砍出些次第的凹棱,專為加蓋屋頂用的。屋頂無論蓋多少層草與柳枝,下雨稍久仍是往下滴黃稠稠的摻了馬糞的泥湯。現在站在屋頂的是近三歲的布布。

  他喜歡上屋頂,因為上來後他感到天近了些、大了些,而那些高大於他的人們都小了些、矮了些。他還能看到草叢深處的地拱子一躥一躥地打洞;兔子乍屍般直立起來;成群的黃蜂雲霧樣移動;蝙蝠把花蝴蝶的翅膀咬得稀爛;還有狗們羊們,很遠很遠,有只驢悶悶不樂地在草叢裡臥著。

  總之,布布認為自己看見了全世界,看見了人們看不見的東西。他其樂無窮地叉開腿朝屋下撒了泡尿。

  尿熱乎乎地澆在小點兒頭上。她一股毒火上來,脫口就要罵;但她忍住了。微笑著退到遠處,看布布雄赳赳地把一泡老長老長的尿撒完。

  她把布布招呼下來,說小布布你尿得真夠水平,准准尿到娘娘頭頂上哩。來,獎你個好東西。她忍著頭髮上臊哄哄的氣味,笑著摸出一隻熟雞蛋。布布伸手抓過就用嘴啃。她又耐心保持著微笑,讓他張開嘴,在他堅硬的乳牙上磕碎蛋殼。好吃不好吃,我沒啦,就一個。於是布布明白,這麼好滋味的吃食是他一泡出色的尿撒出來的。他吃完又爬上屋頂。沈紅霞走出屋時他使勁擠肚了,可惜沒擠出尿來。晚上,大家都回來了。布布趕緊登上屋頂,在老地方用老姿勢立穩,一泡尿憋牢,專等人進屋對準了撒。

  毛婭剛洗了頭,「嗷」地一聲叫起來,布布一瞧,這回比上回幹得還出色。所以毛婭一聲喊:下來!他立刻小狗撒歡般跑到她面前,尋思會討到更好的東西吃。不料還沒等他跑近,毛婭上前一把揪住他,劈頭蓋臉一頓毒打。「叫你尿叫你尿!尿我一頭一身!……」布布來不及分析為何兩泡尿招致兩種不同的後果,柯丹已聞聲趕到。

  布布的哭聲好像牛犢子叫。柯丹的眼立刻鼓起來。因為布布長到現今,除了她敢毒打他,誰也未敢碰過他一根毫毛,現在居然有人這麼大打出手,反而令她一時發了怔。布布挨了好多下她才反應過來,一下把毛婭放倒。老杜在旁邊一看毛婭處境危急,便來拉,並作證說是布布那小雜種不好,往人家毛婭頭上尿。柯丹反過來又將老杜放倒:「你說他是啥?……」

  「我說那小雜種是要管教管教!溝子還是青的就曉得撒野!……」老杜沒講完柯丹拳腳齊下。老杜也不示弱,兩腳得空就往柯丹身上踢,兩手偷閒就往柯丹頭上抓。

  「你再罵一句,今天就把你打死!」

  老杜已撈住柯丹一根粗辮子,整個身體蕩秋千般吊住它。「你憑什麼護那狗雜種!他是你生的,是你養的?」

  「就是我生的,就是我養的!」柯丹大聲喊道。

  小點兒在一旁暗驚:這蠻女人瘋了,本來藏得那麼牢實的秘密這一下就失守了。其他人看見柯丹臉色像幹牛血,以為她是氣頭上的胡話,誰也不當真。

  老杜越打越上癮,過去她很不經打,現在不同了,跟柯丹較量多次,夠柯丹打一陣的了。她瘦條條的身上,長出若干塊肌肉,那都得歸功柯丹。所有人都把她們這套把戲摸透了,反正打不出仇來。她們不瞭解這次交鋒的性質,竟還一邊看,一邊嘻嘻笑,免得氣氛太嚴肅太緊張。在一次次肉體衝撞中,老杜不自覺地越來越離不開柯丹,隔一段時間不跟柯丹幹一架,不受她虐待一番,老杜反而不充實不舒服。她常常夢見柯丹跟她搏鬥時敞開懷,胸脯又寬又厚,平坦坦地長著黑毛。

  大家卻漸漸看出苗頭不對了,柯丹下手比往日狠得多,老杜很有可能被打死。毛婭第一個沖上去拉,但被反彈回來。小點兒說:行啦行啦,打打解個悶就行了,緊打還有啥意思。她示意眾人:動手拉吧,不然真要打出死活來了。但怎麼也拉不開,倆人像有千絲萬縷的牽絆。

  柯丹咬牙切齒,邊打邊想:布布雖喝過多種不同的乳汁,但絕對不是雜種。他種氣多麼純,只有她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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