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她看他一下從鋪上站立起來,走出門。幾天後他和姆姆親熱了,姆姆躺著任他吮乳。她擠下的那碗狗乳完全像她自己的乳汁一樣雪白醇厚,經了一夜露與霜,它卻變成了血。柯丹在第二天清晨看見自己端的明明是一碗血。她驚異地將它潑掉了,這時老狗姆姆從草叢中抖著毛站起,看見她,不動了。太陽從它肚皮下射出第一道光,它的影子也是紅色的。

  沈紅霞的腿差不多成了癱子,只能騎馬不能走路,萬不得已才下馬走幾步。這時她高高坐在紅馬背上,灰塵中,她只見一大群灰濛濛的人影一會轟轟地倒向這邊,一會轟轟地倒向那邊,像一台時進時退兩頭忙的大機器。

  「你們在幹啥?」她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其實她的聲音啞到了近乎無聲。奇怪的是,粘成一團的人馬上散開,剩下的兩個還摟著,但僵在那兒不動了。眾人趁機把她們掰開,遠遠地分成兩下裡。

  「你們在幹啥?」她用更低更啞的嗓音重複道。她騎馬踱到人群中間,目光平和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你們到底在幹啥呢?」大家聽懂她的話實際上是不帶問號的:原來你們是這樣愚蠢無聊啊!

  柯丹與老杜各被倆人扭住,剛才她們鏖戰的地面上掉著髮卡、頭繩、紐扣和一層頭髮。柯丹說:「打是她找挨。」老杜說:「那個小雜種往毛婭頭上屙尿,毛婭,是不是?」柯丹一下又掙脫了,上去就給她一腳:「你還敢叫他小雜種?!」老杜說:「他本來就是野娃娃,私娃兒,大家撿來的,憑啥你打得我罵不得,他又不是你的娃娃!」「他就是我的娃兒!告訴你們:布布就是我生的!」人們有點怔了。

  長久以來潛在她們心底的疑竇一下顯著了。過去那疑竇的存在連她們自己都無意識。

  「好臊皮,」老杜說,「明明是別個從草窪裡撿來的野娃兒……」

  「是我的是我的!你們都聽清楚點:布布是我十月懷胎跑到草窪裡生出來的!」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心想,好傢伙天老爺我的媽呀!難怪這娃娃沒病沒災,比小牲口還好養還耐活。

  布布這時坐在屋頂上,兩腿耷拉在屋簷下蕩來蕩去,捧著一隻兔腦殼啃。他很小就會像成人一樣啃各種動物的頭,甚至極老練地用小指去挑腦髓吃。柯丹為證實孩子的所有權,正理直氣壯地自招自供,把從孕育到分娩的全過程、全部細節都詳述一遍。大家想,班長可真有你的,屙泡尿的工夫就在草窪裡生出個娃兒。

  小點兒想,我白白摳住一張底牌,結果讓她自己打出去了。班長這下你完了。

  很靜。大家都不敢正視沈紅霞。這樁醜聞使她內心痛苦到什麼地步,誰都不敢去想。為了這個班的榮譽,人們眼看著她變瘦變高變老,兩條腿已變成老而死去的肢體。

  沈紅霞跨下馬,老人一樣拄著棍走到柯丹面前。這位刹那間身敗名裂的班長,使她感到整個集體的榮譽都腐敗了。她目視前方,緩慢沉重地進了屋,人們跟著她,仿佛跟在一位先輩身後,不知不覺也把腳步變得很緩很沉。她扶著牆壁撫摸一面面獎旗。最後,她摔倒下去。有人來扶她時,她說:「我想數數它們一共是多少。」她實際上說的是:我想把它們統統摘下來。

  沈紅霞從摘下的一面面旗上,嗅出一股她早已覺察但未得到證實的變質的肉味。她對這氣味感到吃驚,她問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她倆搖搖頭。

  現在她倆對她越來越敬重,不再是她對她們一味崇拜景仰。她說:「意味著腐爛。人在死亡之前就開始腐爛,因為沒有精神的生命不是真正的生命。」芳姐子點頭,其實她沒聽懂她在說什麼。陳黎明怔了一會兒,忽然說:「那麼我呢——誰能證實我沒有腐爛——實際上我並沒有死……」

  「我啊,我能證實。」沈紅霞嚴肅地笑著說。

  陳黎明忽然感到這個同齡,但不同代的同伴變得不可親近起來。

  柯丹清晨便起身了,去河邊一趟趟汲水,然後燒水,然後去砍刺巴。刺巴堆成一座黑蓬蓬的山,夠燒仨倆月了,可她還是去砍。一個小雨的清晨,金黃色的向日葵裡走出一個嬌小的女孩,柯丹一看,是她。

  仍是她。小點兒在許多地方都點種了葵花籽,兩年來它們有的已連成片。

  「你對任何人也沒說出他來嗎?」

  「誰?」柯丹問。

  「布布的父親。」她的表情讓柯丹明白,她是瞭解一切的。雖然她在檢討中一個字都不肯暴露。不管是開會還是私下裡,這些天所有人都不談論別的。老有人重複同樣的問題:那個男的是誰?沈紅霞終於站起來,跨上她的紅馬,對大家說:你們接著討論吧。但大家聽出的是:你們無聊。

  柯丹說:「我整死也不會說出他來。」自從沈紅霞暗示了她們的無聊,再也沒人吭氣,甚至不提改選班長的事。

  小點兒幫柯丹從馱架上卸下刺巴,柯丹推開她,說:「這活路你們別沾。」她臉上出現一種謙卑恭順,通過這神態,小點兒一下看見了她謙卑恭順的祖先。

  小點兒不動了。

  柯丹因了她的靜止也僵在那裡。

  倆人中間是灰塵樣的小雨——她們倆人都因自身肉體的天賦享樂和吃苦,除這一點共同,她們再沒有相似之處。而僅是這一點就夠了。

  接下去她向她談起結婚。你三十多歲了何苦再過這種風雨飄搖的日子?她說她不結婚,婚結一次就夠了。一男一女守在一塊兒的日子咋能比得上我們班的生活?

  小點兒想,未必你聽不出她們喊你班長時,音調裡的惡意嗎?柯丹說,根本不指望威信,就這麼使勁幹唄!

  我看見她在濛濛雨霧裡奮力砍刺巴,頭髮淩亂,目光發直。草原清晨的空氣,冰冷而帶有青草氣和牲口糞氣就這樣飄進我屋裡。雨密得有點嗆人。她默默地、力大無比地在遙遠的年代砍著。為片刻的過失,片刻怒放的本性,而有了一個孩子;再為這孩子,她去遍嘗役從的苦楚。

  她已不是她,是那塊草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奴隸。

  我趕緊拿起筆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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