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關禁閉。」叔叔重複道。聲音極硬,極乾爽。他松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鐵面無私贏得了她們空前的敬重與傾慕。

  毛婭被關了一天禁閉,出來後不言不語又主動捧了厚厚的紅色語錄本讀。這天人們發現她的語錄本比任何人的都紅。大家悄悄交換眼色,因為毛婭那呆板平直的誦讀誰也聽不懂。又過些天,她收到一位牧羊少年偷偷摸摸捎給她的包裹。打開層層封閉的包裹布,裡面是一隻白色的回力鞋。沒人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毛婭卻心竅頓開似的,高高興興地在班務會上宣佈:她打算認真實現自己的諾言,立刻找個牧工結合。沒人把她的話當真,以為她蹲禁閉憋的,憋出胡話來了。

  許多年後,一個頭髮眉毛焦黃的老女人在省城街上走,背著抱著牽著許多孩子,像個母猴子身上爬滿小猴子。仔細看看,她並不那麼老,一雙大眼睛雖黯淡卻天真。她敲開一戶公寓的門,第二天主人對她說:髒一點倒沒關係,就是小孩子哭得煩人。她就用被子把孩子從頭到尾捂住,離開的時候,主人數了數發現她的孩子不夠數。她說最小的被無意當中悶死了。主人還是想不起她是誰,依稀記得曾當知青的生活中,有個扁臉蛋大眼睛的姑娘。

  剛從講用會回班裡的毛婭又白又嫩,捂了一冬的緣故。伸出手來跟大家握,每個人都認為她的手比臉更白更嫩。原來她有一雙會翹蘭花指的手呢!後來她用這雙手給叔叔寫情書,後來又用它把情書當著集體的面撕掉了;再後來指導員叔叔從自治州回來,大家團團圍坐,煮了只熏馬雞喝酒,毛婭站著,因為她們封嚴了每個缺口,她擠不進去入座;再後來,有次在放牧點的帳篷裡,毛婭對叔叔說:我愛你,我真的想嫁給你。你什麼時候娶我呀?馬燈沒點,帳篷裡漆黑。毛婭嘰裡咕嚕講了許多有關愛情的話,就像在烈士陵園革命聖地念的誓詞一樣,像任何活人對死人的宣誓一樣。叔叔沒說話,但帳篷角落卻發出一聲竊笑,原來帳篷裡還有另一個人。當全班輕蔑她、高度一致地疏遠她時,她突然想起那一聲竊笑,似乎不止一個人,全班姑娘似乎都埋伏在黑暗的帳篷裡,竊聽她傻裡傻氣的愛情誓言。

  「八一」節開軍馬場與騎兵團的大型聯歡會。當地人和外來戶怒目相視,中間隔開很寬的一條溝壑。毛婭從中間通過,走到場領導身邊,把自己的願望講給他們聽。他們先是詫異,後是痛心,最終握緊她的手,說:好姑娘!

  小點兒望眼欲穿地在綠色陣營裡尋找那個長腿高個的身影。他坐在隊伍最後,身邊坐了位穿軍裝的姑娘,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憑感覺就知道她屬￿那種體面人家的本分女兒。

  他這個年齡自然是該有未婚妻的,小點兒心想。他看見她了,卻又像前幾次那樣,完全把她當成一個平常的陌生人。小點兒從他身邊走過時,手裡拿著一枝多頭向日葵,她從花盤裡摳出完全空癟的葵花籽來嗑。她隨隨便便,浪裡浪氣乾脆就別再給他留什麼好印象吧!

  營長沒再看她,和未婚妻一齊看著空白的銀幕。她又從他身邊走回,營長卻轉臉跟身邊的女軍人認真談著什麼。

  該結婚了,營長在昏暗光線裡看著未婚妻平平常常的臉,就像素日對自己說:該出操了,該開會了,那樣平常和平靜。平靜平常的關係一向是最穩固牢靠的聯姻。不是嗎?誰的感情世界裡不藏有終生不息的隱痛呢?

  空白的銀幕開始亮了。幾千牧工、知青、軍人都騎在馬上,銀幕正面反面全是人和馬。小點兒突然發現營長借著銀幕的光在看她,趁她不備已癡癡地看了她很久。

  營長和他的未婚妻來拜訪我,是我不曾料到的。未婚妻的面容我看不清,那個年代的女軍人在我印象裡都長得一模一樣,都有明顯的優越感和營養充足的大臉蛋。我認為他們很和諧,沒什麼必要拆開他們。但我發現營長的眼睛有一刹那的散神,因為他看見我屋裡還有另一個客人。一個嬌小美麗手拿一枝多頭葵花的女孩。她見他們進來,就向我做了個告別的暗示,走了。她與營長擦肩而過。

  這一錯過,就是一輩子了,營長想。

  他難過了?難過就好,我要的就是讓這男子漢揪心、心碎。我要讓所有的幸運兒在一帆風順中總有那麼點不如意。不然這世界還有個寫頭嗎?

  她在電影開始時離開了聯歡會場,卻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賭咒般低聲對她說:「你要倒黴了,居然在這麼多人的地方抛頭露面。」

  她含混地叫了聲:「姑父。」

  「我會傾家蕩產賄賂有關的人,讓你堂皇地當上一名正式獸醫助手,我幫你重新偽造一份履歷。你高興多大歲數就多大歲數。」

  「偽造?用不著你。我不給你當助手。」

  「你行過凶,作過惡。即使不算在逃犯也算盲流。只要一有人摸到你的底細,你就完。」

  「我不會給你當什麼狗屁助手。」

  「你別忙走。不靠我行賄救你,你靠誰去?你以為你跟著她們到處放馬就能躲過一輩子?」

  「我不會給你當那個不要臉下賤婊子都不如的助手!」

  「你冷靜點。別人在看我倆了。這樣拉扯算什麼?再聽我最後一句話,結婚。老子豁出去了,一個混帳男人要巴心巴肝愛一個小賤貨有什麼辦法呢?跟這小賤貨結婚還不行嗎?」

  小點兒呆住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望著他,充滿絕望的感動。她對自己說,怕是只有這一條生路了。不過我捨不得牧馬班。真的,她不曉得她怎麼會這樣丟不下它,那些人,那些馬,那些日子……

  聯歡會結束後,他們唱著電影插曲回牧馬班。忽然之間,她們唱歌的嗓門大起來,變成了狂喊亂叫。一群騎馬的姑娘就這樣在空曠的大草地上扯破喉嚨地唱。因為她們同時都看見了那只驢,但每個人都不想提示這點。

  驢又傷感又陰險地看著她們每個人。

  在這之前,有次她們在白河裡擦身,驢來了。大家都停止了動作和嬉笑,老杜望它端起了槍。那次沒把它打死,事後人們取笑老杜:驢又不是狼,拿槍打它做什麼?

  再往前,布布剛會騎山羊騎老狗那會兒,有次騎回個東西,天黑了好不容易才看清他把驢騎回來了。

  再往前是前年剛遷過白河那陣,牧點上的馬群似乎在圍攻誰。幾個姑娘分開一層又一層的馬,發現正中央站著孤苦伶仃的驢。

  沈紅霞被兩個人請到場部。場部有了座小樓,一個星期前開聯歡會時還沒有它。兩個人是軍人,對她說:「你就從這樓前跑一次,騎著你的紅馬。」她跑了一次。兩位軍人向小樓看一眼,又對她說:「再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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